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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桥镇,距铁牛镇尚有半个月的水上行程。

    一条小船,顺着易水往北而行。船儿两丈多长,前后翘起,当间遮着桐油刷漆的一截船篷,船头挂着油纸灯笼,船尾则是一根摇橹左右摆动。

    易水舒缓,船行其上倒也平稳轻快。

    船家是个清瘦的中年汉子,黝黑的脸上带着水锈,说话便笑,独自摇橹撑船,很是质朴、憨厚模样。

    搭船的客人不多,只有三人。一对走亲戚的年轻夫妇,还有一个拄着木杖的白衣男子。

    而后者自然便是无咎,独自坐在船头,背倚着船篷的栏杆,颇有迎风凌波的惬意。他同老吉两口子道别之后,未在宣桥镇逗留,恰逢有船启航,便趁机搭乘随行。

    此去三百里,途径几个小镇、渡口之后,便可抵达铁牛镇。

    两岸树木掩映,水光天色,一叶轻舟剪波,往事经年。

    风华谷,我又回来了。祈老道,我想你了……

    天黑的时候,那对夫妇上了岸,小船也就地停泊歇宿,而船上只剩下了船家与无咎。

    船家自称何老大,乃光棍一个,无牵无挂,靠着渡船过活。他点起了船头的灯笼,又升起炭炉烹煮吃食,无非鱼虾拌饭,并招呼着客人享用。而无咎含笑婉拒,却摸出一包果子自顾吃着香甜。宣桥镇的特产,味道不错。

    “无先生是要前往铁牛镇?”

    “嗯……”

    “嘿嘿,若是客人太少,来回一趟不划算哩!先生到时候不妨换条船……”

    何老大蹲在船头捧着饭碗,说着闲话。

    无咎吃了口果子,腾出手来指头捻动再又轻轻丢去,一粒金豆子在船板上滴溜溜直转。

    何老大乃是行船的眼神,瞅着真切,一把抓住金豆子凑在灯笼前细细端详,随即揣入怀中,喜不自禁笑道:“足够了、足够了,跑一趟铁牛镇足够了,保管顺风顺水,嘿嘿……”

    无咎起身在陶罐中舀了碗水漱口,接着便在船头和衣而卧。

    何老大“呼哧呼哧”用罢了饭,自己个儿跑到船尾打起了呼噜。

    天明时分,小船又搭乘了几位客人。

    何老大精神抖擞,甩开膀子,将船橹摇得水花四溅,小船迎风破浪继续前行。

    无咎占据了船头不挪窝,只有靠岸的时候才站起来伸个懒腰,余下的时辰里,要么闭眼酣睡,要么一个人迎着风儿默默出神。

    转眼之间,便是十来日过去。

    当又一个清晨来临,距离铁牛镇只剩下了六七十里。

    小船停靠在一个小村的渡口前,启程在即。

    何老大站在岸边,抬首观望。等了片刻,没等来搭乘的客人。他摇了摇头,抬脚上船,笑道:“无先生为人大方,我老何摇起船来也不惜力气。明儿不到天黑,一准抵达铁牛镇!”

    无咎坐在船头,也是兴致不错。他拿着手中的木杖敲击着水面,含笑点头回应。

    自从逃出古剑山至今,已过去了两三个月。始终不见有人追来,算是躲过了一劫。且经过了多日的歇息,气息慢慢顺畅,四肢渐渐自如,体内的伤势也好了个八**九成。即便得罪了天水镇的上官家,他也不怕。自从见识过古剑山的大阵仗,他觉得自己的胆子也跟着变得越来愈大。

    不过,还是有意饶了那个上官剑一命。原因无他,不想连累老吉与马菜花。

    何老大摇动船橹,便要驶离岸边。

    恰于此时,有人喊道:“船家,且慢……”

    何老大顿时笑出了声,连声应道:“不急不急,等得起……”

    多载一人,便多一分船资,更何况还来了两人,皆衣着光鲜,一看便是有钱的主。

    一阵脚步声临近,一个年轻的粗壮汉子跳上了船,放好了包裹,转身递出双手,讨好道:“掌柜的,脚下留神!”

    “哎呀,真是赶巧!若是误了时辰,明晚休想返回如意坊呢!”

    随着娇笑声,一个身着纱裙的女子带着香风来到了船上,随即又挥袖嗔道:“该死的王贵,还不撒手,敢占老娘的便宜,回头便罚你倒马桶……”

    汉子叫王贵,讪讪笑着,旋即又弯下腰去,谄媚道:“掌柜的,您且舱里安歇!”

    他口中的掌柜,芳名桃花,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年纪不小,却涂脂抹粉,风韵犹存。对方尚未挪步,忽而发觉船头坐着一位清秀的白衣男子,顿时两眼一亮:“咦……同船的还有一位公子哥呢,幸会呀,妾身桃花,乃铁牛镇如意坊的掌柜……”

    无咎自顾拿着木杖敲打水花,闻声一笑:“嘿嘿,幸会!”

    桃花未作多想,拂袖道:“还是船头凉快,我便在此歇息。王贵呀,命船家开船!”

    王贵应了一声,低头钻进船篷。

    何老大不敢怠慢,冲着掌心啐口唾沫,接着摇动船橹,小船缓缓离开岸边。

    桃花款款而坐,却被浪头闪个趔趄,有意无意身子一歪,忙又娇声唤道道:“哎呀呀,请恕妾身失礼……”她两手掐着莲花指,顺势冲着白衣公子依偎过去。

    无咎端坐如旧,恰好收起木杖挡在身旁,回头笑道:“桃花掌柜,且坐稳了!”

    桃花以袖掩面,含羞带媚,却不忘两眼凝望,趁机将近在咫尺的公子哥看个清楚,尚不及言语挑逗,忽而微微一怔:“公子似曾相识,敢问如何称呼……”

    无咎将身子斜倚着船篷,笑容如旧:“掌柜的不必见外,唤我无先生即可!”

    “无……无先生?”

    桃花忽而想起了什么,媚笑一收,粉屑簌簌直落,伸手便指,又觉不妥,回首喊道:“王贵,你可认得此人?”

    王贵从船篷下伸出个脑袋:“谁呀……”

    无咎扭头相迎:“我呀……”

    王贵吓得往后一闪,两眼眨巴,竭力思索道:“这人的长相,倒是与两年前火烧如意坊的账房先生颇为相似……”

    桃花两脚一盘,两手卡腰,胸脯挺挺,顿时变得气势汹汹:“什么颇为相似,分明就是他本人,老娘我记得清楚,决然不会有错。一个卖身奴才,竟敢烧我如意坊……”

    王贵恍然大悟,随即凶相毕露,两手伏地,作势便要冲出来。他若是再咆哮两声,更有狗仗人势的威风。

    两年多前的一个夜晚,有个姓无的账房先生,火烧了如意坊的库房,连夜逃出了铁牛镇。此事被如意坊上下痛恨了许久,奈何无从发泄,却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在这小小的客船之上意外相逢,真正是冤家路窄而报应不爽!

    无咎却是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顺势将手中的木杖放在船板之上。

    而那看似轻巧的木杖,竟如千斤分量,落下之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行驶中的小船猛然摇晃,眼看着堪堪欲倾。

    桃花吓得花容失色,顿时尖叫一声抓住了船篷。

    王贵索性撅着屁股趴着不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船尾的何老大不明所以,咋呼道:“出了何事?”

    无咎神态依然,笑道:“浪大水急,多加小心才是啊!尚不知桃花掌柜的水性如何,要不要来一个芙蓉出水……”他眼光一瞥,大声又道:“何老大,且安心行船!”

    片刻之后,摇晃的小船趋于平稳。

    桃花渐渐回过神来,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船翻落水,绝非儿戏。且自家不谙水性,到时候只能自找苦吃。

    她似乎另有计较,冲着王贵摆摆手,又暗暗长舒了口气,旋即恢复了常态,佯作羞怯笑道:“异地重逢,欣喜难耐,偶有失态,人之常情也!”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又抬手梳理着鬓发,语带幽怨道:“无先生啊,我当初待你不薄,而你却恩将仇报,烧了如意坊不说,还一去不回头,真是没良心……”

    无咎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捡起果子吃了一个,漫不经心道:“往事随风,又何必再提。你若恶习不改,便不止放把火那么简单,或许一怒之下,我拆了你的如意坊……”他说到此处,扭头呲牙一笑:“桃花姐,你信也不信?”

    桃花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胸脯也跟抖动了下,眼白一翻,撇嘴道:“两年不见,你真是长了好大的本事!有胆量便去我的如意坊走一遭,撒不撒野且由着你,到时候别再像个兔子逃窜就成!”

    无咎嗯了一声,应道:“我记得如意坊的糕点很是美味,别忘了款待一番哦!”

    桃花眼光斜睨,不无风情道:“先生放心便是,你桃花姐定然不负所望!”

    王贵守在船舱里,以防不测,见掌柜的三言两语稳住了仇家,禁不住桀桀冷笑。

    无咎放下油纸包,回头命道:“给本先生舀瓢水来……”

    王贵两眼一瞪,便要发作。

    他与这位账房先生,曾同居一室,并被连下黑脚,深知对方的奸诈狡猾。如今仇人见面,早已是按耐不住,奈何船行水中,不便动手报仇,只能暂且隐忍。谁料对方竟然不知深浅的要使唤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桃花却是轻咳一声,示意道:“既然先生吩咐,还不勤快伺候着!”

    王贵脸色一僵,吭哧了片刻,只得闷哼一声,转身舀瓢水递了过去。

    无咎接过水瓢,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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