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刘朝朝讲了大半天,归根结底就是要现在失忆的方锦生做到一点——演。

    演什么呢?当然是演她没有失忆,她不仅没有失忆,还得跟以前一样贤良淑德温柔似水。

    可是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再说青慕和文辛都见识过她这副尊容了。于是刘朝朝降低了标准——王爷见她的时间并不多,只需要做到举止谈吐不出纰漏即可。

    所以……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顶着三本书走路的理由?”

    方锦生站在房间里,脑袋上顶了一摞厚厚的文书,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亦步亦趋装模作样,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刘朝朝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上下打量:“嗯……记住,行时步从容,要不急不慢,双眼平视前方,后背挺直,要走成一条直线。”

    方锦生听到这儿,拧着眉毛嚷道:“大姐,直线诶?”

    “说话不要大声,收腹。”刘朝朝轻拍了一下她的肚子上的肉,方锦生咬咬牙,觉得这厮就是在乘机报复。

    方锦生憋了半晌,看着刘朝朝在她面前又是吃又是喝的就来气,便开始没话找话。

    “文辛那小子呢?”

    “噢,”刘朝朝呸一声吐出瓜子壳,“小世子刚刚找您来着,不过被我回了,让他晚上再来。”

    方锦生张着嘴阴阳怪气地哂笑一声:“行啊刘朝朝,你连世子都敢赶?”

    刘朝朝撅着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赶他走的人是您,奴婢不过是带个话而已。”

    方锦生忿忿不平地要去揪她胳膊上的肉,被她躲开了,方锦生碍于脑袋上的书,没追杀过去,只是暗暗骂了句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刘朝朝嬉皮笑脸地冲她做鬼脸,道:“晚上给文辛世子授课,这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奴婢劝您还是装装样子就行了,不用勉强。”

    方锦生:“装?他都知道我失忆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刘朝朝略头疼地点了点头:“也是,那可怎么办,这可是王爷交给您的差事。”

    “哈?”方锦生有点激动,差点把头顶上的书给摔了,“他搞搞清楚好伐?这是我侄子,我表哥的孩子,跟他很亲吗?”

    刘朝朝竖起食指,摇了摇:“荣世子——也就是您表哥,他跟三王爷一直是亲如手足兄弟,若非要比亲,三王爷对小世子应该比您还亲。”

    方锦生顿了一下,有点儿意外:“为什么?”

    刘朝朝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突然回想起了很久远又不能释怀的事情,随后抱着手靠着桌子,道:“荣世子的母亲穆清王妃,也就是咱家老夫人的二姐,曾经落了个罪名,所以荣世子自打出生以来就遭人冷落,受尽白眼。但是荣世子并不在乎这些,他博览群书,胸怀韬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您一定想不到,三王爷曾经有意拜他为师,向他请教,但荣世子拒绝了。”

    方锦生惊道:“他还敢拒绝了?”

    刘朝朝歪着脑袋笑了一下,有些得意的样子:“荣世子虽然拒绝了王爷,却还是常常指导他,其实跟师长也没什么区别。”

    方锦生犹豫着点点了头。

    “我懂了,他二人属于同辈,外头对荣世子的流言又多,所以拜师这种事传出去必然对三王爷有些不大友好。”

    不过,能不顾流言蜚语和外界评价,虚心请教,做到韩愈那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那这个三王爷,真的会有刘朝朝和酆都鬼使所说的那么糟糕吗?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也不知是怎么的,气温陡转,感觉一下子变冷了许多,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似的。

    刘朝朝在案几下备了只铜质炭炉,方锦生说不装就不装,所以晚上的授课被她硬生生地改成了——

    啪嗒一声,随着这声轻响,骰子在棋盘上骨碌碌滚了几圈之后,方锦生看到了朝着上方的一个“六”。

    “到了!”方锦生一拍巴掌,趾高气昂地将棋子走入了终点。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众人都以为是青慕又来送药,也未细看。

    方锦生乐呵呵地捡回了骰子,头也不抬:“搁那儿吧,待会儿喝。”

    飞行棋掷出六点时,可奖励该玩家再掷一次,方锦生抛了抛手心里的骰子,将其再一次掷了出去。

    然而片刻后,屋子里骰子滚落的细微声音逐渐消失,四周突然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方锦生听到旁边的文辛说出了细弱蚊蝇的两个字:

    “姑父……”

    通常来说,人在面临巨大打击或恐惧的时候,会选择逃避现实。方锦生抬头,看了一眼传说中的三王爷,嘴边的笑容居然变都没变一下:

    “来吗,三缺一?”

    方锦生做了一夜的噩梦,醒了睡,睡了又醒,天初亮的时候,她生生地被刘朝朝摇醒,起床,穿衣,洗漱,跟前两天一模一样的程序。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要去面对传说中的逆臣贼子文棱君。

    如果方锦生在这个封建阶级社会呆习惯了,她可能真的会仗着自己身为主子的身份,把刘朝朝拖出去打一顿板子。

    “你不是算的他今天早上才回来吗”

    刘朝朝一心虚就开始拉长个脖子跳芭蕾舞,望着天:“失……失算嘛……”

    “王妃,王爷有请。”

    方锦生正要上手掐死这个小贱人,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方锦生见了来人,确是身姿挺拔,一表人才。

    刘朝朝凑到她耳根子上悄声道:“邱钰,王爷身边儿的护卫。”

    方锦生闻言,冲邱钰微微一笑,这时,邱钰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定睛一看,原来是文辛。

    文辛从出门就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沮丧,方锦生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感觉,走上前一把拉过他,道:“他凶你了?”

    旁边的刘朝朝一副“您操的哪门子心哪”的表情,插嘴道:“王爷不会凶小世子的,您想多了。”

    方锦生看了她一眼,又问文辛:“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文辛这孩子天生就属于老实巴交的类型,说话也是文文弱弱极好欺负的样子,道:“姑父教导我不要荒废学业……”

    方锦生:“什么?”

    “王妃,”

    邱钰的声音再一次适时地响起,催促得底气十足又叫人找不到一丝反驳的可能,“王爷有请。”

    此书房之名为南轩,方锦生前脚进去,邱钰后脚关门,利索得像是此情此景已经上演过了无数遍似的。

    南轩内极其开阔空旷,采光极好,敞亮的屋子里隐隐有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然而即便是这样,方锦生还是觉得一进来就有一阵直钻脚底的凉意,凉到了心坎里,一来二去,她连看到明亮的光线都觉得是寒光。

    寒光投映之处是一方书案,男子微呈半透明的手指稍稍一勾,似乎正展开一幅什么图纸在细细观摩。

    初春的凉风从半合的窗户里偷溜了进来,除了方锦生微微拂动的头发以外,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沉寂肃穆的——物件随主,时间一长,它们都潜意默化地披上了一层无法剥离的威严。

    方锦生看不大清楚对方的全貌,但就是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文棱君面前摆的,是她昨天亲手画的飞行棋棋盘,为了显得专业,她还用她那不堪入目的毛笔字专门在上面题了三个大字——

    “棋,行,飞”

    一字一顿,很轻,很沉,让人顷刻间联想到被冗长的岁月所掩埋的入鞘之剑,褪尽硝烟,连血光也被珍藏。

    但方锦生还是忍不住插嘴:“那个……是从左往右读……”

    对方微微一顿,抬起眼来。

    “是吗?”

    铮!

    方锦生的脑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刚刚还收尽锋芒的冷兵器——出鞘了。

    她看清了文棱君的模样后,当即两腿一软,大腿根传来一阵颤意。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副眉眼。

    此人的长相倒不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般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以俊逸二字形容倒也绰绰有余,只是那一双些微细长的眉毛尾端上扬,眉峰微挑,眉与眼的间距比寻常人要近一些,如果说刚刚他的声音是一把利剑,那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就是列了一道剑阵。如果有画眼线,那恐怕连眼线的走势都是笔直的线段相连,不带任何柔和圆润的拐角。

    总结下来,方锦生只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两个字——吃人!

    可偏偏书案前的文棱君就这么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这种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神情,才是最要人命的。

    “病可好了?”

    方锦生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经缴成一团了,还是强装镇静:“谢王爷关心,妾身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说实话,她是第一次说这么别扭的话,中间好几次差点没咬到舌头。

    也不知文棱君是否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继续审视了方锦生片刻,朝她竖起手中展开的棋盘,听不出语气中是什么意味。

    “从何处学来的?”

    方锦生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佳作,尽量保持着温婉贤淑的范儿,抿嘴一笑:“妾身偶然间有感而发,便画了下来。”

    “感从何来?”

    方锦生卡顿了一下:“梦里。”

    闻此,文棱君将纸张重新平铺在书案上,起身时,日光倾泻一身,烛台上的灯火跟着晃动了一下,一如方锦生波涛起伏的内心。

    方锦生虽然抬着头,目光却始终只敢向下,她看到一双锦靴缓缓走来,对方的每一步都是脚跟先落地,再是脚底和脚尖缓缓挨地,步子落得结实平稳,一丝不苟,有种天生的王者之风。

    文棱君走到方锦生身边,面朝其身后,比肩而立,如同一幢高墙挡在她的身旁。

    良久,高墙开口了:“梦做的多了,是不是就跟现实混淆了?”

    不知为何,方锦生感受到了一阵灭顶般的恐惧感。

    “妾身听不懂……您的意思。”

    文棱君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分出半点余光来看她。

    “为何你现在的表现,与病症不符?”

    方锦生的目光骤然一紧:青慕!

    青慕一定跟他说了什么!

    可现在想这些也无事于补,方锦生在心底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努力稳定心神,继续瞎掰:

    “是,妾身这几日大病未愈,常常忘事,不过自打听说王爷您要回来了之后,心里一高兴,这忘事的毛病就好了不少。就好比冲喜之说,这还得托王爷您的福,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文棱君听了她一席话,目光微微一动,侧头看向她,那目光对方锦生而言就跟探照灯没什么两样,差点就能照得她内心无所遁形。

    “是吗?”

    不予否认又带着明知故问般的反问句,最是让人心绪不宁。

    文棱君语气中带着些意味不明:“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恢复了,而‘方锦生’,还是原来的方锦生。”

    方锦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毛都快炸了,因为一直不敢眨眼,她憋得眼泪在眼眶底直打转,硬着头皮强笑道:“您这话说得,我当然还是方锦生了,难道还能被掉包不成?”

    文棱君缓缓地站到她面前,目光不怒自威,“说得有道理。”

    这句有道理却不像是赞同,依稀带点别的意味。

    文棱君打量着她有些逃避的目光,语气不恶而严。

    “真相敌不过时间,到最后,它总会自己浮出来。”

    方锦生下意识地猛一抬头,然而对方却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回了书案。

    “文辛这几日荒废学业,你可知道?”

    方锦生站得小腿肚子又酸又涨,看到文棱君坐了回去,把她的飞行棋叠到一边,抽出了另外的卷轴,一边在心里暗暗庆幸他没有追问“飞行棋”三个字的由来,一边回道:“其实也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读书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文辛他不过是娱乐一下而已。”

    “娱乐,整整三天?”文棱君目光微微一冷,扫了她一眼。

    方锦生却像是品尝到了一眼万年的滋味,紧张得浑身刺痛。

    “近日太学院关闭,他年少顽劣,不知奋笔疾书,你也由着他?”

    方锦生:“有那么严重……”

    文棱君提笔的手停了下来,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成功地叫方锦生咽下了想要继续说的话。

    她手指发麻,暗暗在袖子里擦了下手心里的汗水,改口道:“前几天妾身身体抱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后一定会好好督促文辛念书,不让您操心。”

    文棱君墨染般的眸子里迸发出的淡淡目光很快掠过她,方锦生从中读出了令人心安的不屑和冷漠,幸好接下来他说的话也足够叫人心安。

    “最好如此。”

    蘸墨的毫尖在纸上轻轻扫过,就跟方锦生此刻的内心一样感到短暂的畅快。

    “近日闭朝,政务停顿,本王刚好有空,明日你带上文辛,到我书房来学。”

    “……”

    方锦生原本因紧张而微红的脸,唰地一下成了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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