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于十四山附近,越是荒芜阴森,而“五湖四海”则是进入这片山区的最后一家客栈,甚至可以将它说成是人间与异界的连接点和交界线,因为越过这条线之后的地方,草木参天,崎岖诡异,眼睛所见的是人是鬼还是装神弄鬼就很难说了。

    陆英在方锦生心目中的“瘟神”地位果然不是盖的,有了他同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侠客们便鼻孔朝天,改了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们同行的。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锦生把捡来的那根竹杖给了楚山南,自己连扒带爬地跟在最后面,按理说,断后这种事情交给男人比较妥当,但是陆英要开路,楚山南是个瞎子,方锦生又是自己嚷嚷着要去找夫君的,便不好意思不出这一份力了。

    眼前枝叶横生植被茂密得堪比亚马逊热带丛林,方锦生看得眼花缭乱,还得努力跟上前面那位瞎子的步伐,累得够呛。不过说来也怪,楚山南身患眼疾,却是走得四平八稳,除了需要拿根竹杖探探路以外,简直如履平地,丝毫不拖后腿。

    走在最前面的陆英突然停了下来,方锦生趁机痛痛快快地喘了两口气,问陆英:“到了?”

    陆英闻声偏过半张脸来,眼角弯成了月牙形:“怎么可能。”

    方锦生纳罕:“走了这么久还没进十四山?”

    “哈?那你恐怕是误会了。”陆英随手扯了根细嫩未成年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小小一坨毛绒绒的绿色草穗在空中打着旋儿,“我们早就进了十四山的地界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没有。”方锦生老实答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个叫什么鸦的土匪头子吗?土匪呢?”

    因为叼着草,陆英没能成功地发出“哈哈”的笑声,歪咧着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阵,颇有些老流氓的痞气。

    “十四山很大,寒鸦又只有一个,不会一座一座地守着,这群山里各处分界和道路都设了哨卡,防守极其严密,你之所以没看到土匪,当然是因为在你面前站了一位英俊风流才智无双的引路人——楚兄你觉得呢?”

    楚山南手里的竹杖在地上磕轻敲了两下,探清楚脚下的路之后,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

    陆英瞥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看向方锦生:“他嫉妒我比他优秀,在你面前抢尽了风头,男人嘛,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方锦生点点头:“是是是,看得出来。不过以你所言,这十四山你似乎很熟,以前来过?”

    陆英顿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小娘子很会抓重点啊,是啊,这剿匪的帖子年年发,我当然得年年来。”

    方锦生:“每年都发?”

    陆英耸耸肩:“大概是从四五年前开始的,一直延续至今,每年一度,一次不落。”

    楚山南停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是在等着他们,方锦生下意识望了他一眼,道:“这么说,这几年都没人成功过?这寒鸦这么厉害?”

    陆英笑得更厉害了,眼角描绘出几道细细的褶子:“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企图借此一举成名呢?”

    方锦生一时接不上话,眨巴了两下眼睛,道:“这发帖的是谁啊,还真够坚持不懈的。”

    “这个嘛……”陆英说话的调子突然一转,尾音拖得意犹未尽,眯了眯眼,“没人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人物,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壮举呢?”

    方锦生难得听到他这么不吝啬地夸奖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颇为意外地跳了下眉毛。

    “也许这里面有故事也不一定——对了,怎么会有寒鸦这么奇怪的名字,这是他真名吗?”

    “小娘子,你的问题还真多啊。”陆英笑罢,转身望了一眼前面的山林,幽深的古木深处似乎无形中扭曲成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黑洞,有什么东西正张牙舞爪,饥渴地等待着他们的闯入。

    “不如先留着力气闯过前面的林子,后面的答案,就作为我给你的奖励,怎样?”

    剿杀匪首寒鸦之事,年复一年地举行着,标题大了,什么样的参与者都有,或是邪门邪派,或是邪人邪物,轻吕门这样的名门正派,就成了这一大路人中的标杆和领头者,就算有人口口声声地声称瞧不上这些道貌岸然的货,私下里却还在盘算着怎么借着轻吕门充足的人手和轻奢的设备,如何不着痕迹地来个渔翁得利,抢到人头。

    云齐作为众弟子的大师兄,自然也清楚自己身后这群虎视眈眈的对手有着怎样的目的,但是不到时候,又不能撕破脸皮。

    他身边拿着罗盘的风水先生忽然停住了步子,云齐握剑的手一紧,上前一步:“于先生,怎么了?”

    于先生不语,云齐垂眸看了一眼对方手上指针疯狂乱甩的罗盘,一皱眉,踟蹰道:“这是……”

    于先生不算太老,但是深沉的脸色和大把的黑色胡须却给人一种十分老气横秋之感,眼角的细纹很是明显,乍一看像一把展开的扇骨。他一捋胡须,道:“前面的林子里,恐怕有邪祟之物出没。”

    有耳朵伸长的人听了,报给了自己人听,于先生发言不需要话筒,消息却已经在瞬息间被这群妖魔鬼怪传遍了。

    云齐望了一眼前面略带薄雾而深不可测的山林,思索道:“先生的意思是……”

    “绕道。”

    “嘁,”有人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堂堂轻吕门,上个山还要请教一个半老头子,自己没那本事,揽这瓷器活儿叫人看笑话吗?”

    于先生不为所动,望着山林若有所思。而云齐身后几个年轻的弟子听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黑,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少年人已经单手拔了一半的剑,转身冲人群嚷道:“说什么呢你们!有本事别再跟着我们,你们自己进山去!”

    “哟,这路在我们脚下,只准你们走不成?”这个声音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少年怒不可遏:“你们!”

    “退下!”云齐低声喝道,虽然他也无法忍受这群比土匪还要无赖之人,但是在抓到寒鸦之前,与这帮人动武,也无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讨不了任何便宜。

    大师兄发话,少年不得不从,他不甘地瞪一眼了后面这群乌合之众,站回了众弟子中间。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讽刺和嘲笑之声,少数的江湖正派选择充耳不闻,云齐头疼了片刻,忍着脾气,又问道:“先生,别无他法了吗?”

    于先生摇摇头。

    可是如果选择绕道,必然会碰到山上的哨卡,十四山跨地极广,各个山之间的哨卡都设有各种消息渠道,一旦打草惊蛇,恐怕还未见到寒鸦,他们已经被其他山聚集而来的山匪打得只退不进了。

    想到此,云齐朝前方深深地看了一眼,良久,道:“继续前进。”

    众弟子大多比较平静,因为他们认为大师兄所言必然有他的道理,除了个别胆小的,脸色铁青的互相看了看,暗暗地咽口水。

    于先生只管探路,至于说出来的消息他们听不听,他也管不着。他摸了把胡子,看了看几个年少的弟子,摇摇头,长叹一声。

    几个小弟子见此,腿毛都竖了起来。

    午后的太阳是最烈最毒的,光线也最充足,偏偏眼前这片山林里面只是斜插了几束惨淡的白色冷光,茂盛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将林子上下分成了两界,挨得密不透风的树冠下方,重重雾气越来越浓,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恣意飘荡着,仿佛是迷失在山林深处的孤魂,正彷徨而痴狂地寻找着出口。

    越往前走,树木渐稀,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石面上布满了青苔,隐约可以听到水声。按理说,这是个好兆头,可是随着前进的步伐,空气中的压抑感却越来越重。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众人果真看见了一条河流,然而头顶无障目,四面有轻风,却无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豁然开朗。

    雾气仍旧没有散去,河水不知为何呈现着诡异的绿色,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腥秽的气味。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云齐身后的一位小弟子缩着肩膀,支支吾吾地说道。

    旁边一个愣了一下,拿胳膊肘用力拐了他一下:“别瞎说!看路!”

    他或许也听到了,但是为了安定人心,只能选择假装没听到。

    可是这法子不奏效,他的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江湖人中有一个瘦男人似乎不大确定、细声细气地道:“是个女人?”

    “放你娘的屁,明明是个婴儿!”

    有个略显粗犷的女声响起:“这深山野林的,哪里来的婴儿!”

    女人说完,人群突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山林里轻到可以忽略的风声都在那一瞬间变得醒目了起来。

    “娘的!谁在前面装神弄鬼,看老子不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此人充满戾气的声音刚刚落下,萦绕在众人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四周瞬间变得极其安静,如同万物突然死去,天地成了枯鱼之肆。

    忽然——

    “嘻嘻嘻……”

    “咯咯咯……”

    一阵杂乱而猖狂的笑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起,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或喜悦到痴狂,或扭曲如哭丧,像潮水一般突然涌起,直钻进人们大脑深处,所有人头痛欲裂的同时,雾气越来越浓,以极快的速度迅速笼罩了整个河道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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