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毓祥家的猪场里,工人们大都下工回家去了,只剩下了狗哥和两个年轻人还在不停的埋猪。

    石灰已经拉回来了,严毓祥将厂子里的灯都点亮,然后推了一个小推车,就开始绕着猪圈撒了起来。

    不一会儿,只见狗哥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拿起铁锹就和严毓祥一块儿干了起来。

    严毓祥边撒边问道:“埋完了?咳咳……”他没有戴口罩,石灰顺着他的口腔进入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

    狗哥见状,跑回屋子里,给他拿了一个口罩,但是被严毓祥拒绝了。

    他说:“不带了,带上憋得难受。”

    狗哥没有办法,只好将口罩揣到自己的口袋里,才道:“唉……埋不完,我看不行了惊动畜牧站吧!”

    严毓祥转过头来,道:“啥?”

    狗哥道:“让县里畜牧站的人下来看看,不行了就地掩埋算了!”

    严毓祥摆了摆手,道:“不用啦,咱们自己的人手够了,再说,也不是所有的厂房都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糕。”

    狗哥道:“毓祥,你不要自己安慰自己,现在所有的厂房已经都出现了这种情况了,小猪里面也有很多,我看不行了就……”

    严毓祥抬起头来,他知道狗哥说的是实话,但是他又说道:“这就和郭启胜的厂子出事了,他不惊动协会是一个道理,要是将这件事情告诉县里了,严巷村就彻底完了,就算是咱们把自己的猪全部埋了,我也没有胆量做这种罪人呀!”

    狗哥道:“那你和郭启胜有啥区别?”

    严毓祥没有说话,而是平静的看着这一排排的厂房。

    狗哥觉得自己话说的可能有些重了,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毓祥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和郭启胜确实没啥区别,他不愿意告诉协会,是为了自家的厂子,我不愿意告诉县里,是为了严巷村的声誉,说到底,都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狗哥自觉说错了话,道:“毓祥,你不要多想啊!”

    严毓祥道:“这件事情我还要再好好想一想,给我一晚上的时间吧,不行了明天再报。”

    狗哥道:“嗯,还有件事情,孩子们都不愿意干了,……”他这句话说的十分小声,既怕严毓祥听到,又怕严毓祥听不到。

    严毓祥抬起头来,道:“为啥?我没缺他们什么呀!”

    狗哥道:“下午你去大队的时候,他们就和我说了,说是这五号病毒要传染,这卖命的钱他们不敢挣呀!就是这两个还是我硬留下来的!”说着,指了指远处的两个年轻人。

    严毓祥明白了,他道:“五号病毒是要传染给人了,但我不是说了么,最严重就是个感冒,还到不了那个阶段,他们咋就不信!”

    狗哥道:“唉……不是他们不信,有一个原因能解释通。”

    严毓祥看着闪烁其词的狗哥,道:“狗哥,你有啥话说就对了,咱们之间不用藏着掖着,唉……现在到了这个程度了,还有啥不能说的。”

    狗哥道:“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猪场像这种情况发展下去,迟早得完,他们也干不了几天了,毓祥,再大的厂子也架不住成百上千头的猪死呀!”

    严毓祥听他言辞恳切,只见他将手中的铁锹放在地上,便坐了下来,道:“好,他们愿意辞就辞了吧,不行了咱俩埋,再不行了就报了畜牧站算球了!”

    狗哥见他坐了下来,也将铁锹扣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铁锹把儿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顺手掏了一支烟出来。

    严毓祥看到狗哥拿出来烟盒,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趣,也伸手要了一根,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了。

    两个人坐在地上,抽着烟。

    只见严毓祥思考了一阵,道:“事已至此,也没啥好留恋的了,这样吧,明天我就去报畜牧站,你说得对,要是不报我和郭启胜就没啥区别了。”

    狗哥试探性的问道:“那这群孩子们……?”

    严毓祥道:“不愿意来的明天就都不用来了,你告诉他们,完了抽空去我家里,我给他们结账。”

    狗哥“嗯”了一声,他明显是替这群孩子来当说客来了。

    末了儿,严毓祥道:“狗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要是觉得为难,我不怪你。”

    虽然严毓祥这话说的比较隐晦,但狗哥还是听懂了什么意思,只听他道:“嗨,我这半个身子都入土了,还怕这不成!再说了,要不是你当时看我可怜让我来厂子里干活儿,现在我还在村里天天瞎逛呢!……”

    严毓祥已经多次打断狗哥的话了,只见他摆手道:“狗哥,别说这种话,人这一辈子呀,不存在施舍与感恩这些字眼儿。”

    只见他猛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才接着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叫别人去干什么,就是侵犯了人家的自由,这不叫施舍,这叫剥夺,就和在旧社会,地主剥夺了农民的权利是一个道理,所以我愧对你们呀!”

    狗哥道:“毓祥,你是不是受啥刺激了?土财主能和你比?”

    严毓祥道:“有啥不能比的,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自以为很了不起,总要想着匡扶正义,指责别人,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对方好,其实都他妈的是混账王八蛋!”

    狗哥道:“唉,毓祥,你是不是得了魔怔了?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啊,别的不敢说,严巷村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你的好!”

    严毓祥自嘲的“嘿嘿”一笑,道:“我的好?狗哥,是你想的太多了,没人惦记咱的好,倒是指摘落下不少,……”

    这时候,只听远处“砰砰”两声从后山传来,想是后山的工程队正在日夜兼工,马不停蹄的挖煤。

    听到这个声音,严毓祥又是“嘿嘿”两声,才接着道:“这些事情想的叫人头大,说也说不清楚,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还是秀萍说的好哇,‘自己没能耐,却怨世界难’!”

    狗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唉……听你这话,我感觉我这大半辈子白活了,又觉得我这辈子一点都没有白活。”

    听完这话,严毓祥干笑了一声。

    只听狗哥急忙道:“嗨,你还别说,我能给你解释通,当我惦记你的好的时候我感觉我这辈子白活了,因为我不如你本事大;可是人无完人呢,毓祥,当我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时候,我又感觉我这辈子没有白活,一点儿都没有白活!你说我要是有你那么大本事,岂不是跟你一样痛苦?”

    严毓祥听完这话,才觉得狗哥是真的在听他说话,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不管是妻子严秀萍还是儿子严华冬,每次谈话他总是感觉自己这些至亲至爱的人都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这让他的内心十分孤单。

    严毓祥不懂的是,这些人并不是在敷衍了事,之于严毓祥的一言一行,他们更多的是不理解。

    狗哥看着怔怔出神的严毓祥,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有些沉重,想转移一下,便道:“你不要一根筋了,现在你吃穿不愁,孩子们又个个有出息,还理会他们干啥!”

    严毓祥自然知道狗哥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只听他道:“嘿嘿,有出息?我以前觉得我孩子们确实长脸,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狗哥不明白他的话,道:“你看,这又一根筋了吧?”

    严毓祥道:“不!狗哥,我这不是一根筋,你说冬子吧,上了咱们没上过的学,懂的比咱们多很多,那有啥用?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做一个最正常不过的普通人,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拔尖儿,‘出人头地’是给那些个痛苦的人准备的,我只想让我的孩子自个儿过得幸福!”

    俩个人交谈甚欢,气氛也就渐渐轻松了起来,只听狗哥笑着道:“你这还不算是一根筋?别人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冬子那么好的苗子你却要摁下去,真是不知足。”

    严毓祥也笑道:“好啥好,冬子是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了,这个孩子呀,想法挺多,我看他比我能折腾,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还是那句话,冬子能过得像个普通人最好,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子了。”

    狗哥听完严毓祥这句话,有些不理解,但是他再没有说话,这也许就是人的境界不一样吧。

    抽完这根烟,严毓祥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道:“狗哥,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吧,他们不愿意留就不要勉强。”

    狗哥也站起来,道:“嗯,你也不要太把这件事情当回事呀!”

    严毓祥嘿嘿一笑,道:“当不当回事,总之是这样了,哦,对了,谢谢你,狗哥。”

    狗哥莫名的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感谢,他腼腆的说道:“谢我干啥,这几天我回帮你的,你不用担心。”

    严毓祥道:“我不是谢你这件事情,算了,不说了,干活儿吧!”说完,自己先拿起铁锹来了。

    狗哥没有再和他去撒石灰,而是回到了厂房里,像是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就看那两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经过严毓祥身边的时候,很不好意思的道:“毓祥叔,对不起了,我们先回去了。”

    严毓祥摆了摆手,道:“有啥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大家,你们记得有时间去家里,我给你们把账结一下。”

    那两个年轻人答应着出去了。

    这天晚上严毓祥和狗哥两个人彻夜未眠,他们先是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在坑里撒上厚厚的石灰,最后才把病猪一头一头的埋了进去。

    快到天明的时候,严毓祥道:“狗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上午要去趟县里,反正都已经决定要报畜牧站了,你也不用过来了。”

    狗哥道:“毓祥,还是你回去休息吧,我在厂子里睡会就行,你放心办你的事情,我给你照看着厂子。”说着,摘下了口罩。

    严毓祥点了点头,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在厂子里休息了一会,打算天亮之后直接走。

    他上午去县里有两件事情需要办,第一件就是将五号病毒这件事情报告给畜牧站,第二件事情就是取那二十万块钱。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严毓祥和畜牧站的人一起回到了村里,他给严德成等一群人打电话,叫他们去大队上,他要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二十万亲手交给协会,而不是交到个人的手上。

    众人听说严毓祥已经把钱取回来了,倒是前所未有的快,不一会儿都聚集到了村委会,这件事情没有再起什么风波,接下来,严毓祥要带着畜牧站的人去挨家挨户的看病猪的情况去了。

    这时候只听严德成道:“毓祥哥,我的厂子里没啥好看的,都死光了,还是先去你的厂子里吧。”

    严毓祥道:“也好,那咱们就先去我的厂子吧。”说着,当先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只见大队上闯进来一个人,正是黑牛。和严毓祥差点撞到了一起。

    严毓祥道:“黑牛,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黑牛抬起头来,看到是严毓祥,道:“哎哟,毓祥叔,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上午了,你赶紧回家,现在就跟我回去!”

    严毓祥道:“为啥?我现在有事,要陪县上的领导去厂子里看看。”

    黑牛道:“不行,全家人都等你了,你必须先跟我回趟家!”

    严毓祥不解的问道:“你倒是说清楚,出了啥大事?”

    黑牛看了看站在严毓祥身后的一堆人,道:“这件事情说不清楚,但是我婶说了,今天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这时候只听畜牧站的领导道:“毓祥,那你就先回家去吧,我们先去别家的厂子里看看。”

    严毓祥看到黑牛的这副神情,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对于他来说,此刻厂子才是最重要的,只听他说道:“你这不是胡闹么!”

    说完,扭头冲着一群人道:“走,咱们先去厂子里,去完厂子再说。”说着,当先走了出去。

    众人也只好跟着严毓祥往厂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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