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溪也惊了一跳,他看了合荼一眼,急忙对着程霖笑道:“回来了?”

    程霖回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怎么这么晚回来?”郑溪装作没看到,依旧讨好似的笑着。合荼呼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一点,故作嘲讽道:“不知道出去哪里鬼混去了么。”

    程霖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扭头又狠狠地瞪了合荼一眼。

    “孩子嘛,就喜欢玩。”郑溪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来,对着程霖招呼道,“来,叔叔给你钱,以后出去玩也好买点好吃的好玩的,跟同学们好好分享下。”

    程霖看到钱,眼睛亮了一下,但马上就黯淡了下去,他一声不吭的接过钱,转身朝父母的卧房里走去。

    “你给他钱干嘛!”合荼不满的说道。

    “孩子么,哄一哄,万一——”剩下的话郑溪没说出口来,但他觉得合荼已经听懂了,因为她闭上了嘴,没再反驳自己,而是朝外面看了一眼,嘴里嘟囔道:“臭丫头片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外面夜色已经浓黑,能清楚地看到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人影。合荼站了起来,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外面很安静,一点人声都不闻。

    “程霖!程霖!”她扭头朝卧室喊了两声,“看见你姐了没?”

    “没有!”程霖回了一声,带着不耐烦。

    合荼刚要说什么,郑溪急忙站了起来,说道:“要不我去找找吧,这么晚了,一个小女孩子在外面也挺不安全的。”

    “找什么,她想跑,就让她跑去好了,我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合荼抱怨着,嘴上虽这么说,却作出要出门的姿势,“脾气这么大,我也伺候不来。”

    “你别去了,我去就行了。”郑溪又说道。

    “她连我话都不听,还听你的?”合荼嗔怒着睃了他一眼,笑道,“一起去吧。”

    程晏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并没有走多远,但左绕右绕,把自己给绕迷糊了,加上没吃饭,肚子也饿的不行,放慢了步伐,在一堵围墙旁边停了下来。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又揉了揉肚子,觉得身体难受的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起刚刚的情景来,心里还有些气赌。但她天生心大的很,这件事、那些话翻来覆去的想上好几遍,却也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话已经从母亲嘴里说了出来,也被那个姓郑的叔叔听了去了,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只好忍着罢了。这么想着,她吸了吸鼻子,觉着心里的委屈愤懑释然了一些,又觉得小腹坠坠的,越发的难受了。

    蹲坐了不知道多久,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浓重,她却还没起身要回去的意思。她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母亲,也不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照母亲的脾气,铁定是先要骂上自己一顿的,她想起母亲平日里骂自己的那些话来,心不由得一抖,畏怯便生了三分,更加不愿意回去了。

    幸好是夏夜,不怎么冷,可是她觉得身下越来越不舒服,竟像陷在沼泽里一般。不能再坐着了,她便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蓦的瞧见远处有灯光行来,是一辆车,缓缓地开着,她急忙把身体往里面缩了缩,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可是那堵墙没有缝隙再容她缩进去了,那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车里走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迎面就传来一阵喊骂:“你胆子大了是吧!这么晚还不回家,等着你老娘出来找你?谁惯你的毛病,说你两句就跑,你脾气咋这么大呢!”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利的仿佛一把刀子。程晏吓得浑身一抖索,不敢抬头看她。合荼大踏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拉着她朝车上走去。及至到车前,要推着她上车时,合荼瞧见她裤子上大滩的血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丢脸的玩意儿,你看看你的裤子!”

    程晏满脸通红,偷眼看了一眼郑溪的神色,见他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的样子。然而她心里难堪极了,想马上在地上找个缝隙藏起来。

    上了车,她也不敢踏踏实实坐着,扭着身子别扭了一路,终于到了家,还没等母亲说话,她就溜下车跑进了厕所。

    隔了没多久,门口突然有人塞进来一个纸包,外面响起了母亲冷冷的声音:“赶紧换了!”

    程晏忙应了一声,吸了吸鼻涕,擦掉脸上的泪,这才着手换了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快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没睡多久,突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跳了起来,掀开被子,往被窝里面仔细看了一眼,只见洁白的床单上一小滩的血迹,红艳艳的仿佛在嘲笑着她似的。

    程晏害怕的瘫坐了下来,朝睡在旁边还未醒的母亲看了一眼。母亲向来都有洁癖,而且十分严重,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尿床,被母亲拿着床帚打了一顿的事情。这么一想,她心里更加感到害怕起来,忙轻手轻脚的溜下床,找了一块帕子,沾湿了,想擦掉那块血迹,不曾想越擦那块血迹就晕染的越厉害,到后来竟成了一大片。

    合荼被她的动静吵醒了,迷蒙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见她半跪在床上狠命的擦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见昨天才刚换的床单上又是一滩脏乎乎的血迹,不由得心头火气,一把扯开程晏的胳膊,骂道:“我昨天才换的床单!你屁股是装了漏斗吗!一点都兜不住吗!你看床单弄成这样,洗不洗的下来还是一回事!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懂点羞耻,把床单染的红艳艳的给谁看呢!”

    程晏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的脸色,动也不敢动。合荼的眉毛几乎拧成一条,脸色难看到仿佛要吃了她似的,一边大力的拆弄着床单,一边又狠狠地用眼白剜了程晏几眼,嘴里不停骂着。程晏不禁觉得委屈,这件事自己也不曾料到,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看到母亲拆下床单扔到一边,她急忙爬下床,抱着床单往外面走去。

    “你干嘛去!”

    身后又传了一声怒吼。

    程晏不由得站住了,扭身怯怯说道:“我去把床单洗了。”

    合荼斜坐在床上,瞪着程晏,在程晏那小小的身形跟脸上,她似乎看到了程加桦的影子。现在的程加桦在她面前,不就是这副样子吗,永远都是唯唯诺诺,心不在焉,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敷衍着答应她几句,即便她冤枉了他,也不申辩。她讨厌极了他的那副样子,像一只小绵羊,一点都没有大男子汉的气概。不知怎的,她心里又想起了郑溪,郑溪身材高大,虽然性格温和,但那温和里藏着一股子倔强,从来都不会像程加桦那般只要日子能凑合着过下去他就不会有什么大志向一样。在合荼心里,程加桦是没出息的,是懦弱的,是很容易被拿捏住的,但郑溪就不一样,郑溪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这才是令人欣赏的人,这才是能带给人好的影响的人。

    她天马行空的想着,竟暂时忘掉了眼前发生的事。程晏见她没说话,急忙转身往外面走,自己兑了热水,蹲在院子里费劲的搓洗着,不知道放了多少洗衣粉,好不容易才将那块脏迹清洗干净了,又把床单费力地捞出来,放在一边,半弯着身子去撑着盆子倒水。

    她才多大,力气远远不够撑起那一大盆水。正拼命用力着,旁边突然有人推开了她,程晏扭头一看,见母亲端起了盆子,朝旁边的荒草空地里泼去。

    程晏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手,手无阻错的看着母亲。

    “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合荼皱着眉说道,又重新往盆子里倒了水,指了指床单,“洗干净点。”

    程晏不说话,急忙坐在小板凳上清洗起来。合荼转身进屋去做早饭了,不久厨房屋顶的烟囱里就冒出了炊烟。假期的第一天,就这么不愉快的过去了。

    程晏想着,虽然母亲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说些挫人志气、伤人心肺的话,但她总是爱自己的。程晏身体弱,老是发烧感冒,要么就是到处发炎,脸颊和眼睑肿的高高的,十分骇人。父亲不在,从来都是母亲带着她上医院,求医问药,把她身上各种的小毛病给治好来。后来,脸颊跟眼睑不再发炎了,却又经常发起烧来,去了医院几次,医生只是说免疫力太低了,要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天气冷热交替的时候注意不要着凉了。那时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程晏发烧了之后,也不再带她去医院,而是给她盖上厚厚的两床被子,睡一个下午,出一身的汗,烧居然就退下去了。不管是炎热的夏日午后或者是寒冷的冬日,她发烧了,母亲总会买些好吃的来哄她。这是多难得的事啊,母亲从来一毛钱都不舍得乱花的。在这些小事里,程晏让自己感动着,起码母亲是真的爱自己的,不然不会对自己这样的,只是她脾气太坏了一些,或者不知道从哪里受了委屈,要发泄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是到后来,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合荼骂的话越来越过分难听的时候,程晏再也没办法用这种理由来劝说自己了。她年纪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母亲骂自己倒也无所谓,她忍着听着就是了。但是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母亲却来辱骂自己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反驳,开始争吵,开始跟母亲对骂。这样的次数多了,程霖也被影响了,只要自己心情不好,就开始在程晏身上找茬,激怒程晏,学着母亲的样子辱骂她。程晏这时候是委屈的不行的,她感到自己成了全家的出气筒,除了父亲,其他人只要一心情不好,就拿她来开刀,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的出来。她变得越加的内向了,在家里的时候几乎不说话,要么就是拿着书躲在园子里看书,要么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作业。然而即便这样,他们也依然觉得自己是没错的。合荼心想,你始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骂你几句怎么了。程霖心想,只要我心情不好,看你就是不顺眼,骂你几句怎么了?没有一个人替程晏想过,她在经历这些的时候想些什么。日子久了,她的态度变得消极起来,遇到事开始习惯性躲避,只要能找到借口出门,就算撒谎也要出去,只有在外面,在母亲跟弟弟不在的时候,她才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让心稍微变得放松一些。

    好在,她在学校里交到了一些好朋友,这些好朋友虽然不能实质性帮助她些什么,但是只要跟她们玩闹嬉笑,程晏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了。

    程晏升上初中,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合荼对程晏摊牌了。

    那时候程加桦刚离开家不久,不知道是外面伙食太好,或者是在外面没人管了,他的身形急剧膨胀起来,开始横向发展,整个人仿佛一只圆滚滚的皮球,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也变得越来越圆了,一笑,整个人仿佛一只糯米丸子,让人觉得亲切的不行。可是对着这样一张总是挂着亲切笑容的脸,合荼却整整板了一周的脸,还动不动要发点脾气给这张脸看看。遇到合荼发脾气的时候,程加桦总是对着两个孩子做个鬼脸,低声偷笑到:“你妈又发脾气了,你们瞧瞧。”程晏跟程霖总是被父亲脸上的调皮表情逗笑,却又不敢大笑,生怕被合荼听见了责骂一顿。父亲回来的时候,是程晏感到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那一周,母亲不再对自己发脾气了,弟弟程霖也不会对自己借由发火了,父亲还会买好吃的好玩的带给他们,即使总是蹭着弟弟的玩具玩,她也觉得非常高兴。

    父亲要走的那一天,正是期末考的时候。临出发前,程晏对父亲说道:“爸,你等我回来了再走。”程加桦笑着答应了,然而等她考完了,背着书包奔回家的时候,那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父亲的行李衣服也不见了,惯常响起的电视播放声也消失了。程晏在每个屋子里都转了一圈,没看见父亲的身影,她便知道,父亲已经离开了。

    她正是失落的时候,合荼的声音突然从里屋里传了出来。屋里没开灯,暗摸摸的,只从窗外透出些微弱的光进来。合荼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树影,脸上挂满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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