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宛脚步稍沉,向府中走去。

    她一出现,一个国字脸,留着一把短须,脸给阳光晒得黝黑粗糙的中年汉子,便转头望来。

    冯宛带着浅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赵俊。

    赵俊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向那中年人说道:“阿叔,我们进屋里述述吧。”竟是不给冯宛介绍。

    那中年人看了一眼冯宛,又看了一眼赵俊,一脸疑惑。

    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冯宛提步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看来,命运前进的脚步依然顽固啊。这个阿叔极为护短,对赵俊这个唯一有点能耐的远房侄子,那是看得相当的重。

    他那人性格粗中有细,是个会做人的,这些年在朝野中积了不少人脉,也博得了相当好的名声。有他极力相助,赵俊还是有机会崛起。

    转眼一天过去了。

    冯宛记到了自己与卫子扬的约定,对那人,她实在没有胆量放他鸽子了。

    于是,在略略犹豫后,一大早她便坐着马车出了府门。

    街道中,各大粮店终于重新开张了,只是那价格,比平素高出了五六倍。毕竟,现在的粮草是真吃紧。

    马车经过上次她让曾老叔买下的临街破寺时,只见寺门大开,里面不时有牛车驴车进进出出,竟是在出售干草。抬头一望,寺中干草堆成了山。

    冯宛瞅了瞅,贩售的几个汉子她在曾秀身边见过。

    曾老叔是个老实人,几乎是她说一步,他便走一步。这囤积干草,再高价出售的主意,多半是曾秀他们自己想到的。也是,自己都透露给曾老叔,说是大战将临,粮价会涨,再笨的人,也能联想到牛马食用的干草会跟着涨价。何况再过两天就要入冬,百草已经枯萎,本是涨价的时候。

    这售卖干草确是个好主意,它不像粮食那样惹人眼,不会被朝庭征走,需要的本钱又少。

    赶车的驭夫见到冯宛盯着破寺打量,感慨地说道:“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连这干草都涨了四倍的价。听二驼说,现在都城中铜铁也被朝庭征了,连家里用的菜刀都买不到。夫人你看这寺中的人,手里居然还拿着明晃晃的剑戟,也不知什么人才敢惹他们啊。”

    冯宛应了一声,她收回目光,微笑道:“走罢。”

    “好的好的。”

    走着走着,冯宛突然说道:“停一下。”

    “是。”

    冯宛走下马车,朝摆在街道两旁的小摊子走去。这些摊子,都是在地上垫一块粗布,直接在上面放几样东西,有的是农家果菜,有的是一些木制的小玩意,也有的是自家多余的东西,舍不得便宜当了,来硬硬运气的。

    冯宛一处一处地看了,来到第五个摊贩处。

    这摊子上,摆了一些家里常用的物事,有陶壶,有瓷瓶,有铜镜。

    冯宛随口问了几样物事后,朝着一个很普通的,上面的陈年污垢去也去不掉的石凳指道:“这多少钱?”

    那摊贩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生得鼠头鼠脑的,他见冯宛对自己摊子上好几样东西都感兴趣,当下眨巴着小眼睛说道:“夫人要的话,一个金碇子把这壶和铜镜都拿去,石凳也送给你。”

    他开的价很高,开完后,生怕冯宛不高兴,还眨巴着眼紧张地看着她。

    冯宛却像一个普通的官夫人一样,自恃身份,也不愿意与这种贱民多说什么,手一动便从袖中掏出一粒金碇子扔给摊贩,然后转身,朝那驭夫命令道:“把东西搬上马车。”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上得马车,冯宛把车帘一拉,便挪过石凳,细细观察起来。

    在她的梦中,依稀听到有路人说过,某某人用小半斗陈米换了一个石凳,原是可怜那摊贩的,没有想到那石凳放到灶房后,却因一次火灾溶出了里面的黄金——那么四五十斤的石凳,也不知巧匠用了什么材料,外面看起来是石头,结果里面一层中空,中心处却全是黄金,足有四十斤整。

    也不知是哪家大户为了掩人耳目,花大功夫铸成的这凳子。

    冯宛其实也不能肯定这石凳便是她记忆中的那石凳,不过刚才那一眼,心中确实有所触动,便买来试试。

    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看不出石凳有什么异常的冯宛,还是令驭夫转道,向西郊周府驶去。

    来到周府见过曾老叔后,冯宛把那石凳和二样器物都扔给他,把那石凳可能有的蹊跷也一并告诉曾老叔。

    曾老叔这阵子事事如意,人也长胖了不少。见到冯宛要走,搓着手说道:“女郎,我叫阿秀把粮食售出二成了。嘿嘿,光是那二成粮,我们购粮购兵器的金叶子就全部回来了。”

    冯宛抿唇而笑,“老叔随意,若老叔还是把金叶子拿在手中舒服,售出七成都可以。”

    曾老叔果然大喜,他连声说道:“好好,老奴明天继续售粮。”他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欢喜,“这兵荒马乱的,我们留了足够食用的粮食就够了,金叶子拿在手中,万一女郎有个急用,还可以应急。”

    冯宛恩了一声,望着曾老叔满脸满脸的笑容,她也开心起来。说起来,前一世对她好的人也有不少,可真正对她如亲人一样,不弃不离,不因贫贱而轻侮,不因富贵而生贪心的,只有眼前的曾老叔。

    重新坐上马车,这一次,冯宛不再犹豫,直接令马车驶向新建的卫府。

    与卫子扬以前的府第不同,他现在的府第,十分豪华气派,雕梁画栋,高大的石墙,无处不在彰显着豪门大户的气派。

    前一世,赵俊最后也被陛下赐了一处相仿的府第。

    想到这里,冯宛嘴角慢慢一扬。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前一世,已经释怀不少,可以试着放下了。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那样,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白日里一闭眼,却无缘无故地做起梦来。

    马车来到门卫处,冯宛掀开车帘,正要向那青年门卫开口,只见那门卫瞅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是冯氏阿宛?”

    冯宛一怔,应道:“是。”

    门卫呵呵一笑,道:“夫人请进,我家将军说了,如是夫人前来,不必通报就可入内。”

    “多谢了。”

    马车驶过大门。这大门两旁,站了四个全副盔甲的士卒。他们手中的长戟森寒,一个个气势彪悍,显然都是沙场悍将。冯宛真不知道,卫子扬令这些人守门,是想给前来套近乎的贵族官员一个下马威呢,还是想阻止那些因他美貌而纷纷求见的女郎们。

    驭夫一边向里面驶去,一边频频回头,见婢女仆人们隔远了些,他压低声音得意地对冯宛说道:“夫人,卫将军好生看重你啊。”

    他的表情中带着得意,似乎卫子扬看重冯宛,连他这个仆人也如有荣焉。

    冯宛瞟了驭夫一眼,淡淡一笑:这胡人的治地就是这样,笑贫不笑娼。就算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就算她与卫子扬之间有着暧昧,可在很多人眼中,她能得到实惠才再重要的。

    不过听说,晋人的领地不是这样的。那里的人讲究气节,讲究风骨,他们骂钱财为阿堵物,说赴炎驱势的人是小人俗物,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他们中,只有那些品性高洁,性格纯真的人才能得到追捧。

    千百年来,娼ji,戏子,都是下等中的下等人。这些人,任何人都可以羞辱他们,这些人,他们的子孙后代没有被举孝廉,入朝庭为官的权利。

    曾经有一个名士说过,如果有一天戏子和娼ji也成了上等人,那世间,不知颠倒混淆成什么样子了。

    建康啊,那是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

    冯宛收回心神。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冯宛走下马车时,一婢女已侯在一旁,她悄悄地打量着冯宛,见到她向自己看来,连忙低下头恭敬地说道:“我家将军知道夫人过来,不胜欣喜,他说夫人定然不知道他住于何处,命令奴前来迎接。”

    一边说,那婢女还在一边看向冯宛。从将军的口气中,她便是个不识字的,也能听出将军对这妇人的在意。难不成,她是将军的亲人么?

    这时,冯宛温和的声音传来,“有劳了,请带路。”

    “是。”

    这府第当真巨大,院落重重,粗粗一数,约有八个。每一个院落里,都是四五栋阁楼林立。

    看这规模,已不输于五殿下的府第了。

    从来尊卑有份,主臣有别,而这种份和别,最明显的体现,是府第建筑上。虽说胡人不讲究,可它终究是不合规格的。

    冯宛暗暗忖道:五殿下虽然要被立下太子了,不过陛下短期内并没有退位的打算。说不定,他还想把卫子杨这样的兵家奇才收入自己麾下。赐这么好的府第给卫子扬,这不是要卫子扬与五殿下别苗头吗?

    这时,两女来到一个院落外。

    这院落位于中央,被群院环抱着,正是主院所在。听到里面传来的吆喝声,冯宛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她上前一步,推开了院门,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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