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对税务局的概念非常之模糊,隐约想象着就是一种机关生活。而机关生活,在他的认知里,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暮气沉沉地重复一天又一天。

    似乎不太像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过,倒是很稳定……

    而且,马上他就能够自己养活动自己,不需父母来负担了。

    这意味着,他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进入青春期后,快快成为一个自立的成年人,倒也是他一直的梦想……

    况且,读大学意味着他还看不清未来,而另一个选择,未来就变得很清晰了。

    他一直喜欢容易看清的东西。去一个地方如果有两条路,他一定会选择最熟悉的那条,哪怕有人说另一条不太熟悉的路上有更好的风景。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如果因选择了读大学,而不能去税务局,似乎也能算得是一个遗憾了。

    一个本无悬念的问题突然出现需要选择的情况,十八岁的他,第一次为未来的方向而感到迷茫了。

    他送走洪大哥,思绪万千慢腾腾走回家来,这时母亲已经开始在洗菜,看到他,满面春风地说:“这回好了!马上能有工作,能挣钱了,这工作又轻松,还是铁饭碗,最主要的是上班离家近,这真是你们袁家的祖坟冒烟了!”母亲的声音像动作一样脆快而顺溜。

    原来这真真是母亲的本意,而不是出于她对客人的礼貌!

    现在袁雨潇心中,所有念头全倒腾出来,开始不断地打碎又组合,组合又打碎……

    虽然是由本来的没有悬念变为重新估量,但这两头并不是平衡的,读大学那一头显然重得多,但母亲向另一方突然投下重大砝码,天平便更其摇摆,袁雨潇一直是一个容易被别人意见左右的人,何况这意见来自父母。

    “可是我不是被武汉大学录取了么……”

    在就范之前,袁雨潇开始象征性的反抗。

    “踏踏实实找个好工作才是一生最重要的,大学,读了几年,还不知会分配到哪里去,也不见得一定分配到你能满意的单位,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妈妈竟然带了一丝歉然的微笑望着他,似是征求意见,又似是争取他认同地说,“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呢?”

    袁雨潇读懂了妈妈的表情与语气,沉默了。

    他现在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任意舍弃一头,都很可惜。而他却必须舍弃一头。

    他稍微混乱了一下之后,很快就决定放弃这种混乱中的权衡,他打算等待外援。

    外援就是他的父亲。

    看看父亲的意见再说吧。

    如果现在两头相持不下,那么父亲对任何一头的支持,就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事实上,虽然一般的事情,父亲总是随着母亲,但在非常重大事情的抉择上,父亲是有决定权的。

    而决定自己前途的事情,当然非同小可的重大。

    那么,父亲会支持哪一头呢?

    按中午父亲从那种历史高度去评价他读大学意义的话语来看,支持读书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将来是否能分配到父母的身边,大约也不是能够难倒父亲的,因为他历来教育袁雨潇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一信条与外出求学或工作毫无冲突。

    当然,从自己的秉性上说,袁雨潇其实并不想“志在四方”,他喜欢呆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

    但是大学的梦想,在几年的来自家庭,学校和整个社会的薰陶中,也自然在他心中占了不容忽视的比重。

    还是由父母争执中取胜的一方去决定吧——如果他们有争执的话。

    当然,如果他们意见是一致的话,那就不存在由自己来犹豫不决了。

    袁雨潇性格一向有些优柔寡断,在做重大决定时,如果有人来代劳,他一向是懒得自己多操心的。

    这就好像出门带钥匙一样,如果有人带,他就懒得带了。

    父亲的单位离家远一些,所以回家总是稍晚一些,而且他也不象母亲那样,常常为挂着家务事而时不时提前一点时间早退。父亲是那种坚守工作岗位,几十年如一日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不过今天,在袁雨潇平生第一次盼望父亲快回家时,父亲的回家还是显得太晚了一点,天完全黑下来时,他才乐呵呵地走进家门。

    “这么晚才回,饭菜都凉了,又主动加班吗?”母亲埋怨。

    父亲主动加班与值班不是新鲜事。袁雨潇记得小时候,经常与母亲一起陪着父亲在厂里值班度过除夕夜。别人与他换班,他基本是同意的。他是一个老好人。

    “你们先吃就是,又不需要等我。今天我可不是加班,我啊,下班后去给雨潇买了一块手表,上海产的,仙鹤牌,大学生了嘛!”父亲笑着掏出一块表来,举在头顶晃悠着。从袁雨潇小时候起,父亲每次买了新玩具或者新的小人书,他都会朝袁雨潇做这个动作。即使袁雨潇后来不再会蹦跳着去抢了,父亲却还是形成了这个习惯并一直保持下来。

    上海产的手表,这规格好高!

    袁雨潇只顾听着收音机里关牧村演唱的《到留声湖去》,傍晚时分的听众点播节目,他几乎从不拉下。因为学习紧张,他都大半年没看过电影了,这大半年来,每天听这个半小时的音乐节目,是他唯一的娱乐。

    “什么大学生,你过时啦!”母亲喜孜孜地说。

    “什么意思?”父亲的手上的表还在不停晃悠。

    “你还记得他几个月前考税务干部的事吗?”

    晃悠的手表一下子凝住不动,“怎么会不记得!怎么啦?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唉,那可是我好不容易争来的一个指标呢,不过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再说,他现在又考取了大学。”

    “刚才税务局来人啦,说他考上了!”

    母亲这句话一说,袁雨潇身体和表情虽然一动不动,但他把正全神贯注听着歌曲的耳朵,兔子耳一般,刷地一下转向父亲的方向。

    “考上税务局了?”父亲盯着母亲的脸,似乎在确认一下,然后,他猛然就迸出一脸非常稀有的春光灿烂的笑容,差点没把袁雨潇吓到。

    “好事啊!好事啊!我心里一直挂着这个事呢!你想一想看,我一辈子没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争过什么东西,这回为了儿子,实在没办法才去争这个指标,他没有考得过的话,浪费了这个指标,那么多职工子弟都得骂我啊,以后我还有什么脸去要求什么?还怎么讲得起话,这回他如果因为上大学而没去,还勉强算个理由,要两头都丢了,那我下半辈子就没法抬头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父亲这话不错,他是所有人眼中的一个老古板,古板到逢年过节,亲友来拜年如果提了礼物,他会堵在门口不让进人的。除了这回争这个指标,他还真是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

    袁雨潇瞬间感到……一切大局已定。

    父亲与母亲的意见显然是一致的,虽然两个人的理由大相径庭。

    但现在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变得比开始时冷静多了,他不能不承认,这两种结果不管取哪一个,他都将对失去另一个而抱憾。“两全其美”这个成语,在这件事上,只是一个梦呓。

    如果取任何一边都存在遗憾,那么去计算哪一个遗憾更大,大小之间比值如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也不是他所擅长的。

    他机械地摆着碗筷,机械地盛饭。他现在是一个失去大脑的机器人。

    “先别吃饭!”父亲乐呵呵地从墙上钉的书架上拿下一瓶桂林三花酒,这是他去年到桂林出差带回来的。“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应该庆贺一下!”

    他竟然拿出三个酒杯,“来来来,每人一杯!”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袁雨潇和母亲敬酒。

    “看你,忘乎所以,给儿子带的什么样子。”母亲满脸是笑地嗔怪着。

    “特殊情况,只此一回,下不为例!”父亲说。

    袁雨潇从小到大,听到父亲说起酒,都似乎是说那是世间最大的毒物,“自古到今,英雄只死在两个字上,一是酒,二是色!”父亲这段语录,几乎把他耳膜都磨穿了。

    今天他却主动把这个“毒物”给袁雨潇和母亲分享。

    大家坐定,父亲拿杯与他一碰,这是袁雨潇平生第一次被父亲允许喝酒,而且还是与父亲碰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选择就在这样一碰之间决定了。

    在母亲面前,他还能问一句“那个大学通知怎么办”,但在父亲面前,他连这一句都问不出来,大约是十几年积威所致,也大约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从来都不愿意给兴头上的人泼冷水。

    他微微抿了一下,父亲却是口到杯干。

    然后父亲拿起新手表说:“这是奖励你考取大学的手表,另外——现在既然参加了工作,明天,看看是不是要考虑去买一辆新单车?既是奖励,也是为着工作的方便!”他询问的眼睛望着袁雨潇母亲。

    “这个——”母亲以一脸盘算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很快接着说:“这个大概不必吧,以后当了干部,机关里应该是有单车发的吧?”

    “哦,对,我忘了这个了,有公车有公车!这当然是肯定的!已经是公家的人了嘛!”父亲笑得更欢。

    接着他高声说:“儿子真争气,找到一个好工作,这就是你最大的孝顺!”

    父亲又一次总结出这个事情的非同寻常的意义,白天提到的考上大学,那是一个历史高度,现在的考取工作,又是一个人品高度。达到这样高度的赞美出自父亲之口,十八年来只听过两句,而两句都集中在这一天。

    母亲见袁雨潇一直默不作声,心想他心里也许还有未解开的疙瘩,便轻声说:“潇潇还在想着那个大学录取通知呢……”

    听了这句话,父亲大约本能地理解为母亲也倾向于让儿子去读大学,他低了头略略沉默了一阵,又喝了一口酒后,才带着那种在说服别人时专用的表情和语气慢慢开口:“读大学,当然是最好的事!不过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就必须斟酌一下,雨潇现在正在一个思想变动最大的年龄段,很容易受社会的不良影响,到外地读书,我们在他思想上的关心方面,会力不能及,在身边工作呢,就比较好掌握了,况且这机关工作,环境也比有些单位纯一些。”

    原来这个选择在父亲那里,还能追加出这么多的理由。

    母亲便笑着说:“潇潇,你爸爸讲得有道理,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光想到离开我们,生活上不容易照顾到你……”

    “那个倒没什么,生活上你也不能总是老母鸡一样去护着了,雨潇,我讲的这些,也不知你能理解多少,不过,知子莫如父,我相信你能想通,会理解的。这个我特别安心。”父亲一如既往地自信满满地说。

    然后像是中午的情况倒过来了,母亲不再作声,而父亲则开始千叮咛万嘱咐了,要以学业为重啦,男人先立业而成家啦,三十岁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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