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呢,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是自产自销,你呢是长途贩运,就是所谓的二道贩子,你们情况不一样,按规定呢,他们不交税,你得交!”

    金道通这番话语气虽然平静,但内里异常强硬,袁雨潇有些不安,他盯紧了酱油,下意识将双手攥成了拳头。

    酱油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金道通,非常认真的打量,少顷,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今天我是不是起早了啊!一些从来没碰过的事都被我碰到了!一样卖菜,他们不交,唯独我交,朋友哎,你今天是不是摆明了要来为难我啊!”

    金道通心里说,看着你人没文化,事还看得蛮准,我今天还真是憋着来为难你的。今天是半步也不能退了,今天退这半步,以后就不知退几百几千里了!

    不过金道通依然是按他想好的后发制人的路数来做,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话不是这么说,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套路,我相信你们做生意的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们这行呢,也有我们的规矩,那就是国家的政策,政策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谁该收,谁不该收也是不由我们来定,我们呢官当小了点,只能是严格地遵照执行罢了。”

    袁雨潇心想,金道通既是有备而来,只怕后面还伏了什么手段,看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也随之安定了许多。

    “我讲过,我没有文化,跟我讲这些没有用,人民政府的牌子也不要跟我来打,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套路,哦,我这里有一个伙计,就有一点点南拳套路,你们要有兴趣玩,可以陪你们一下!”

    酱油说着,指了指他身后的“伙计”。

    这个伙计长得敦敦实实,一件背心掩不住鼓鼓囊囊的一身肌肉,他一走上来就扎了个标准的四平马步桩,拍拍胸脯吼道:

    “切磋几招,来不来!”

    他这一吼,旁边做生意的,看热闹的,都慢慢围了上来,金道通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袁雨潇见此情形,还是感觉这个事情要僵,他挨近金道通轻声问:“要不要向局里打个电话?”

    金道通轻声回答:“等一下!”说着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扒。

    然后他转身对着酱油,哈哈一笑:

    “哎呀,不好意思,税务局呢,不是体委,我们的任务呢,是收税,不是切磋武艺,否则一定会派个拳王阿里或者少林和尚来,那样你们也可以玩得尽兴些。现在你动手呢,吃亏的可能是我们,我们身体会吃点亏,其他的事你们也好不了,损人但是不利己,请你三思而行。今天反正我们组织上呢就派了我们两个不晓得动手只晓得讲道理的人来,打架,我们不会,碰到不会的人估计你们也觉得没味,讲道理,你们不会,不过我们碰到不会的人还是觉得有味,愿意很耐心地和你们讲,你一时听不懂没关系,也没有打算让你们马上就懂,我们慢慢来,上午没懂,下午来,今天没懂,明天来,绝对负责让你们全部弄懂弄通为止!”

    他这一刻的表情真是和霭可亲之极,但他的眼神却是越来越冷。

    酱油也是老油子了,此刻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真的是冲他而来的,如果这样,对方藏了后手就是必然的,所以他盯着金道通的眼神,脑子里开始紧张地研判着眼前的形势,只是外表,还是露着不屑的微笑望着金道通。

    金道通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仿佛自己站在了舞台的中心,围观的目光像是一道道聚光灯,这让他的表现欲得到满足,所以他越发兴奋,说话也越发顺畅来劲,有些唾沫横飞,“你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了,说明大家都很关心税收问题,确实,这呢是一个和所有人利益都密切相关的事情嘛,老袁,你维持一下秩序,欢迎大家围观,我们愿意在这里向这位蒜苗子老板以及在场群众宣传一下税收政策,买蒜苗的就不要在这时候凑热闹了,老板这时候没有精力接待!”

    袁雨潇一听他煞有介事地呼他为“老袁”,即使在这样的紧张状态下,他还是一下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这一笑不觉就使自己少了些煞气,也与这气氛实在不搭配,他索性张开嘴笑着,连连点头, “对对对!欢迎大家关心这个税收问题!”

    酱油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喊道:“没有看头没有看头,都围着干什么,挡了买蒜苗的人!”

    想不到,他越是喊,围观的人反而越是多,似乎不是把人喊散,倒像是喊人集合。看看热闹就有这么一点规律。这时他还真有点急了:“莫围着我吵!再吵,我这蒜苗子都要到锅里去炒了!”

    金道通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酱油哥哥,你还说你没文化,像你这句奇思妙语,我就讲不出来!”

    袁雨潇看金道通这副样子,也不觉放松了自己,便被传染了一般,上来一股调侃劲,“是的,太阳越来越大了,我倒是不怎么怕晒,天生晒不黑,只是这个蒜苗子这么一晒卖相可能会差点,价钱也会便宜很多,酱油哥怕会要去搞点水来浇一下下,我们这位金哥讲税收是很有心得的,三天可以不讲一句重样的话!”

    这一下反倒让他显出一些平时难见的油滑来。

    酱油经过一番快速的估量,觉得不宜发作,示弱又不能,只好放高了声调,说着不痛不痒的话:“你们老守着我干什么,市场里别的做生意的人你们都不管了?”

    “当然都要管,不过,你替我想一想,你排在第一个位置,我在第一个人这里就没收到钱,后面的人怎么管?”金道通这话也跟着圆通一些。

    酱油也没去考虑他是不是真排在第一个位置,金道通这话一说,确实也是世情如此,倘若第一步折了锐气,后面的事情是没法办,他一个在外面混的对这番话真是深有体会。

    念及此,他拿出一种圆滑老成的派头,“好,好,好,你讲得也有道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大了老弟几岁,也晓得一点规矩,就给老弟一点面子。算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背时,等于是掉了一包烟!这点钱我也不放在眼睛里看,我交!”这一段话虽然是主动转弯,却说得是面面俱到,既摆了老资格,又显得识大体,还显得出有钱和大气来,听得金道通是暗暗点头。

    酱油把这番话说完,便掏出一支烟,颇为悠然地点着,顺手给了自己的伙计一根,两个人对着金道通吞云吐雾。用这姿态表示了一下居高临下的藐视,真是话也有劲道,架子也充分摆足。

    “谢谢你支持我们工作!”金道通举手挥去对方故意吐到他面前的烟雾,倒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毫不在意。

    酱油又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到屁股后面裤口袋掏钱“几角钱?”

    “嗯,交多少钱的话,这个又不由我们来定了。”金道通也来一个柳暗花明。

    “不由你定?什么意思,你来收钱,又由哪个来定?由他来定么?”酱油指了指袁雨潇问。

    “也不是他,还是由政策来定!打比方说,你这里一共有多少斤蒜苗,每斤多少钱,合计起来多少钱,再乘一个百分之十的税率,就是你要交的钱了。”

    “那是好多,我不会算,你把我搞晕了……”

    “简单点讲,你这里有多少钱的蒜苗?”

    “假如有一百块钱的呢?”

    “我看不止,好吧,先假如是一百块钱的,百分之十,那就要交十块钱!”

    酱油刚刚小下去的眼睛又大了,“你把我做乡里人搞是吧?你以为我不晓得管理税一般是多少?”

    “又来了又来了!先前不是讲过,这不是管理费,是国家税收,你看,管理费的票一张是公交车票那么大,我们的税票一张有这么大,还是一式两联……”

    “空话少讲!几角钱我交,要太多了,不交!”话音未落,不知怎么给自己烟烫了一下手,便跳起脚哎哟一声,顺势骂了一句娘。

    “那我们只好把道理从头再讲一回。”金道通丝毫不理会他的指桑骂槐,非常平静地说。

    “小鳖,你以为我不认得你是吧,我看见过你在这里买菜,你家里就住在那边,以为我不晓得?小心我闹得你屋里去!”酱油一手对金道通家的方向一指,另一手把烟头往金道通一弹。

    金道通敏捷地闪开烟头,他一直笑着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我不怎么相信你这么有头脑的人,会做这样的蠢事!为这一点钱非得要去犯个法,你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怎么相信你做一件事之前,不去计算成本,看划算不划算,当然你一定要挟私报复,我也不会怕,我代表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整个税务机关,还讲大点,是国家,你可以挑战我,但你挑战不了整个税务局,你有南拳,打得过我,打不过国家的法律,今天这个税我是收定了!”

    金道通最后这一句完全是在吼了,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稍感粗糙的五官,特别是那有些仰天的肉鼻子,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袁雨潇认识金道通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个凶样。不过他这话,倒也是账也算得细,谱也摆得大。

    空气有些一触即燃的感觉。

    这时,韩场长突然悄悄出现在酱油身后。

    “蒋游,不是我说你,你挺起来也是这么大一个尸,怎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脑子真是不想事啊!几块钱几十块钱的事,你非得要犯个法,闹出几百块钱的事才收场吗?讲得不好听一点,他们也是人脚下做人的人,国家是他们的老板,老板要他们来干这个,他们干不好就交不了差,他们是没退路的,你自己是自己的老板,怎么做自己决定得了,你退一步可以海阔天空,你一个自己能主进退的,和一个自己只能进不能退的去死犟,再又说,这由不是你们两个之间的私事,你今天搞赢了他,明天还有别人来!再又说,你靠的什么?靠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你莫笑死我,他们靠的是什么,国家,政府,法律,你哪样搞得动?你早点交了钱,安心做生意,这点钱早就赚回来了,现在你跟他们磨时间,你觉得哪个磨得赢?他们就是吃这个饭的,站一天国家给一天工资,站一年国家管一年饭,你呢,冒人发工资把你,还做不成生意!你蠢得只少一条尾巴了!”

    韩场长这些话,也不知是真的开了酱油的窍,还是压垮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或者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他急剧变幻的表情终于停在一个相对温和的档位上,“那好,今天我看在韩场长的面子上,交钱,你把税票的期限开长一些!”

    “你还晓得我们的票能开期限的?”金道通依然板着脸,带着揶揄的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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