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双肩一松,一种疲惫袭上来,突然想要一种单独的安静的自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他想见到的人音信皆无,他不想见到的人却三天两头冒出来,他天天打交道的搭档就是没完没了地有了工作的“新方向”,然后没完没了地做那些无趣的,似乎也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事情……

    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连市场都懒得去走,反正有一个钢浇铁铸的金道通,还有一个细水长流的颜医生,那税钱是走不了也漏不掉的。至于街上那些流来流去的商贩,那是永远清理不尽的乱麻细纱,而且也早就不是他们的工作方向了。新方向也有个金道通在开拓,他先去图书馆偷得浮生几日闲吧。

    图书馆……

    那是他的逋逃薮。在那里可能人是孤独的,但是君临天下,那里可能身是静止的,但是心却自由地云游于宽广世界,最重要的是,那里宁静,却并不枯燥。

    那里还有一个……米兰……

    以前每想起米兰,会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去图书馆也会有一种甜暖的兴奋,但是现在,却已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感觉。

    所有心情的改变就是在那个画室的楼下嗅到栀子花香那一刻开始,他心理上对那个画家有了不可抑止的抵触,而且因此,米兰在他心中的份量突然直线下跌,他不知道或者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没有道理这样,思来想去,除了用男人的某种贪心与自私之外,他几乎无法解释。这样,他不得不反反复复地自省,他是如此信奉人应该日三省乎己,正如莫清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克己复礼”的人。

    当他经过反省并且决心剔去自己灵魂深处的某种狭隘……也许还有卑劣——的时候,他才能坦然地若无其事地去面对米兰,并且暗示自己说,米兰依然是那个米兰。

    其实,即使她不再是以前的她,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图书馆。

    再次见到米兰时,他是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心情去看的,仿佛是重新认识。以前,她凌厉的妩媚使袁雨潇的眼光全部停留与集中于她的脸庞,而今天,他全部的眼光都躲躲躲闪闪地在她满身游走,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回避她的脸,还是因为被她身体牵引到,或者二者都有,分扯不开。不过他已经无暇去追究原因了,因为他的呼吸已经被她成熟而火辣的身体压住,像五百年前被五行山压得无法动弹的那个曾经调皮的美猴王。他得承认,到这一刻往前看,他曾经心中的美女,其实只是一张没有身躯的脸,而自此刻往后,才是一个完整的身影……

    米兰如一个航标站在此时此地。

    秦晴的美是给人观赏的,晓鹭的美是给人呵护的,米兰的美是给人……动用的——他被心间突然冒出的这个词吓到,“动用”这个词多么不雅,他想换一个,却突然江郎才尽,好像再也找不到比这个贴切的词。

    假如说生活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则秦晴是其“色”,能观之愉悦,晓鹭是其“香”,能感之温馨,米兰则是其“味”,只令人食指大动!

    莫非他的嫉妒心便源于此,他于此前没能深究……

    心猿意马地坐了一天,什么书也没读进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连读书都索然无味了。他没事找事地想,这就如同有一天连工作也吸引不了金道通了,那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正在天马行空之际,头顶被人拍了一下,虽然拍得极轻,却足够让冥想中的他吓一大跳,转头一看,是金道通!

    金道通把食指抵住他作势要惊呼的嘴,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大大的“静”字,然后在他身边轻轻坐下,压了声音说,“我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你,你这人这一点特别好,说来这里就一定是来这里!”

    袁雨潇默然接受了他对自己这种“死板性格”的表扬,满目问询地看着他。

    “我是无事不登图书殿!”金道通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一句开场语,袁雨潇差点没憋住自己,“先和你通一通今天各方面的消息,我们先苦后甜,首先说说烦恼的事,今天那个女人又来了,反正我不说,你也料想得到,我们说你病了休假,估计要休很长时间——不好意思啊,非常事得行非常手段,她走了,我跟白股长商量了,反正这一向你没事就不用到局里去,先把这女人拖个半死再说!我们反正天天是在市场碰头的,万一没碰到,图书馆离分局又近,可以考虑作我们经常的联络点——当然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袁雨潇依然默不作声,他觉得这么拖下去,不等那女人拖个半死,自己就先拖死了,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金道通看穿他的心思,或者是自己也有考虑,接着说,“当然,我们都晓得,老拖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只是先拖着,争取出来时间慢慢想办法,时间一长,各种情况可能都会有变,到时候车到山前自有路也未可知!最后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出差的事批准了,我已经买好明天的火车票!你今天回家准备一下,我们两个明天六点半在分局门口碰了头便走,我们说了你有一向的病假,即使那女人不信,也不会来那么早的!”

    袁雨潇身体微微一振,想着金道通为此也实在是挖空心思了,握了他的手轻轻说声谢谢。

    次日清早六点半,袁雨潇带了行李,准点来到分局。金道通已经等在那里。袁雨潇知道,不管怎么早,总是早不过金道通的。

    “我们走!”金道通精神抖擞地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出差!

    两个人刚要出门,正在洗脸的王大伯从传达室探出头来喊道:“袁雨潇,你有一封信!”

    袁雨潇一个箭步掠过去,从王大伯手中接过信,信封上是熟悉的笔迹——于晓鹭的!

    现在说说于晓鹭吧。

    不久前,于晓鹭在下决心与袁雨潇一刀两断,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时,却收到袁雨潇的信。这封信让她本来快要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新的涟漪。

    整个学生时代,于晓鹭最亲密的异性,当然就是莫清和袁雨潇了。他们之间算得是三小无猜,而且似乎三个人都有本事将这种状态维持一辈子——如果他们一辈子不毕业的话。

    但是毕业——确切地说,红梅冷饮店的那次聚会,打破了这种超级稳定平衡的三点一面。

    于晓鹭虽然一般的时候性格有些粗心随意,但在关键点上还是具有天生的女性直觉和本能的,那天下午她去冷饮店寻找莫清和袁雨潇时,只看到袁雨潇,他也说只有一个人。但于晓鹭从一开始感觉到袁雨潇是撒谎。毕竟,作为多年的亲密玩伴,她实在太了解袁雨潇了,包括他每一个细小表情和每一个说话的声调。以前看他玩扑克的时候,她就说过,他摸起一手牌好不好,她只须看他的表情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甚至常常在考试完之后,根据他的表情推测他的成绩,准确率非常惊人。

    即使从常理上说,袁雨潇也不会一个人去冷饮店,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能呆上一万年,但出来玩的话,他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人。

    然而,于晓鹭并不想截穿他,她得顾全他的面子。不说谎的人说了谎总有他实在迫不得已的理由。假如当时确实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莫清也好是刘思德也好或者其他的谁谁谁也好,既然是要躲避她,也必有其理由。她不想深究这个。

    接下来他俩在喝冷饮说话时,她又敏感到袁雨潇心理上有一些很微妙的东西,虽然从内容上看,他其实说的都和平时一样正常,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并非那么简单。

    后来的日子里,她发现与袁雨潇突然就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从那天下午的多年的酸梅汤变成冰咖啡开始,这个新方向断然抛开了友情的轨迹,而向着恋人的方向延伸。说不清谁主动谁被动,感觉是被冥冥中的什么牵着一样,两个人都似知非知的照走不误。

    也许两个人的性情太相似了。

    不过,于晓鹭还是注意到袁雨潇与自己的一心一意向前走并不一样,他则一直是进进退退,走走停停的,他有时似乎默许,有时却又逃避,有时甚至拒绝……她不知道他哪个意愿才是真的。

    每次每次,她总是以袁雨潇历来优柔寡断的性格来解释。

    直到交换照片那晚,她不顾一切的表白之后,他的公然逃避轰然而至,她才忽然明白,他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他的默许也许只是虚幻的被动的接受,他的逃避才是真实的主动的拒绝。

    那一刻当他逃离她的房间,她在一个响亮的悲声之后,渐渐低下去的抽泣,就像一缕渐渐淡去的影子,正是她在渐渐转身远去。

    她决心与袁雨潇不再往来——那一刻心情是悲凉的,一场美丽的错误,不但未能收获爱情,甚至陪葬了多年的友情。

    命运确实不由人,在她为友情与初恋的坍塌而患得患失的时候,袁祥龙和于晓雪两个小冒失鬼带来的一片钥匙让她的留恋彻底地零落成泥。

    那片钥匙上挂着一只小绒熊,在八十年代初,钥匙上这样的装饰,显得时尚、奢华与珍稀,自然,也决不是男子所拥有。于晓鹭从妹妹于晓雪手中拿到它时,眼中都不由得一亮。钥匙本是经常用到的东西,钥匙上的饰物也特别容易污损,而这小熊却光洁干净——其实不妨说是崭新崭新,与钥匙一比较,显见得主人还刚刚把它挂上去不久。

    “姐姐,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好看的小熊,也不给我买一个!”于晓雪不满地说,她的小嘴如以前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那样“高高地噘起能挂得住一只小油壶”。

    “谁告诉你这是我的?”于晓鹭平静地问,她在妹妹面前一向都喜欢保持一种矜持的姐姐的样子,这一向更是觉得自己历经沧桑,性子突然沉静了许多。

    “你还装蒜哪!你把它做定情……咳咳……纪念品送给雨潇哥哥,要不是袁祥龙要向我显摆,我还不晓得呢!”于晓雪不觉就压低了声音。

    于晓鹭本是一头雾水,却听到妹妹提到袁雨潇,心中一突,不过,她更加抑制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依然努力保持着平静,“你把话讲清楚一点!”

    于晓雪洋洋得意地凑近她低声说,“要我讲清楚啊,我先讲一点点,雨潇哥哥把你送的这个纪念品可当宝贝了,天天晚上捧在胸脯上睡觉呢……”

    于晓鹭心中一记闪电掠过,袁雨潇的万般犹豫,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原因——他心中另外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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