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的客厅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偶尔间马恩慧却有一种好笑的感觉;因为朱高煦说到了得意之处、会看马恩慧一眼,眼神里有一种炫耀的意味。

    其实建文朝的统|治已经彻底瓦解了,现实已经证实了其失败,朱高煦无须比较。但他好像很有好胜心,从削藩、北征、功绩都在谈;这与圣人说的荣辱不惊、淡泊谦逊格格不入。

    马恩慧倒不反感,她还觉得朱高煦确是很有志气;况且妇人真的不太在乎那些功绩,只要别搞得家破人亡就好。他这样贪婪的激|情,更让她想到了数月前的晚上,一时间她的心也非常乱了。

    茶已泡好,沈徐氏用三只小杯斟满,款款送到了朱高煦与马氏面前。

    朱高煦抿了一口,接着说道:“咱们谈到钱,朕也渐渐了解到一些朝廷的问题。大明宝钞贬值到现在、以及混乱的货币流通,可以说财政相当失败。

    但更有意思的是,本来应该算经济崩溃的事,到现在好像没甚么影响。这便得益于国初以来的徭役和实物税制度,所以货币动荡,并没有影响到各地官府机构的运转;官府只要能用徭役制度征调人力,收到各种东西,便能维持。

    这样的制度却又有另外一个问题,效率极其低下。比如卫所屯堡的军需,按照原有的制度,便是指定给若干个州县负责。让那些州县官府,组织工匠、制造盔甲军械,征收马匹等实物,然后以徭役运输到驻地;还有的卫所地方贫瘠,军粮不够,也是指定地方某个衙门,长期负担。

    如此便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而且难以保障军需,让一些卫所将士、看上去如同乞丐一般。以前的奏章里,还有过各种冲突,地方府县将发霉的粮食、充军粮交付,引发械|斗等等。”

    朱高煦喝光了小杯里的茶,沈徐氏一边微笑着倾听,一边再次给他斟茶。

    他接着说道:“现在朝廷的现钱岁入只有几百万贯,一时完全无法改变现状。但若国库有足够的现钱收入,便能改变效率极度低下的问题;通过分工协作,将零件、组装、采办、运输分开。分工细化,才是国家进步的方向。”

    沈徐氏恍然道:“去年圣上让妾身提供北征军的保暖衣物被褥,妾身也是找了各地的织造商购买的,连水运、车运也找了别的商帮。原来圣上还有更长远的谋划!”

    朱高煦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如果朕要兵部、户部、工部等衙门来办这些事,他们就会指定下属、让驻扎在各地的分司行馆执行政令,然后让地方官员制造运输。要是这样的话,朕到现在还不一定能北征;因为京营将士大多是西南兵、缺大量保暖织物,地方衙门办事实在太慢了。

    还会因为朝廷对外用兵,在国内造成很多矛盾。官吏们要趁机从中盘剥、增加税收徭役,加重百姓负担。这也是为何官民都反对打仗的原因。”

    沈徐氏点头道:“妾身似乎明白了。圣上觉得百姓的现钱太少,大多税赋只能是实物、无法征收现钱,而认为海贸能增加朝廷财富收入。朝廷有了钱之后,再变法,让官府衙署、商贾……分工?”

    朱高煦竟然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沈夫人果然是才女,大抵就是这么回事。提高制造、采办、水运的效率,便能极大地提高大明军队的军需动员能力,只要有好处、随时发动战|争,却不会激化国|内矛盾!只要朝廷财政不出问题,战争反而能刺激工商业繁荣。

    以我朝辽阔疆域、众多丁口,只要动员起来,其力量非常强大,边防等问题都不在话下。”

    马恩慧插不上话,看到俩人一副惺惺相惜、如同知己一般的样子,她渐渐地觉得非常不舒服,还有点恼怒。她本来这次有点不好面对朱高煦的、所以表现得很矜持,但不知怎么感受渐渐就变了。

    朱高煦正说得激动,一时间没理会马恩慧,他对沈徐氏说道:“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在尽力讨好士绅,一是因为官府不下县,二是需要当地士绅帮着收税征丁。有些农民起|义军因为与士绅势不两立,最后都只能沦为流寇,便是因为他们连税都收不上,除了涸泽而渔的抢|劫还有甚么办法?

    若朕有足够的资本来源,便可以摆脱士绅地主的制约,有更大的国策回旋余地。”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朕不能裁撤冗余的官署、更不能轻易削减各衙的权力,否则将造成官吏内部的不满情绪。但是军服织物是个例外。

    原先京营、卫所各处将士们的衣服,主要是自家妇人手工缝制,并不涉及任何势力的利益。咱们从织物开始,便如同润物细无声,几乎不会有任何阻力。”

    沈徐氏用倾慕的目光看着朱高煦:“圣上若不言明,妾身不知有如此多思量,您确是个很有远虑的人呢。以前圣上礼遇一个戏子李楼先,妾身起初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才醒悟。圣上看重的是李楼先的夫君陈兴旺,而寻找陈兴旺又是为了安南国流落在外的王后,寻找王后却是为安南国方略准备。妾身佩服!”

    朱高煦不仅没有谦虚,反而发出了几声“嘿嘿”的得意笑声,“等以后朝廷渐渐有钱了,朕要统一所有官兵的军服,这是一项非常大的生意。沈夫人设计出水、陆两军军服,先制作水师军服三百套,交付之后再制作三万套。”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上面画着几个粗糙稀奇的人,“大致就是这个模样,不过因为汉人束发,帽子要修改。每个人的身材也不一样,要设计出大小不同、但有适应性的裁剪。并且分军服和礼服两种……这里还有军衔标记。

    衣裳不是兵器甲胄,自然与战斗力无关,但与士气有关。古代良将,上阵估计敌方的战力,都是从军容上看。除了队列与军纪,好看统一的衣甲作用也很大。”

    沈徐氏看罢,诧异道:“这个样式有点奇怪。”

    朱高煦道:“朕已与大臣们说过了,咱们大明不必守旧,好用的东西学来便是。”

    沈徐氏上身向前一倾,款款说道,“妾身遵旨。”

    马恩慧被冷落了一阵的情绪,似乎让沈徐氏发现了。这时沈徐氏看了马恩慧一眼,便起身道:“圣上便在寒舍用晚膳罢。妾身去安排宴席,请王夫人陪侍着。”

    朱高煦道:“这里没有外人,沈夫人不要办得太奢|侈。”

    沈徐氏微笑道:“妾身依圣上之意。”

    朱高煦又抬手做了个手势:“对了,沈夫人安排好几个人。明军舰队出海,分两北两路,一路去朝|鲜、曰本,一路去南洋西洋;沈家可以让人随军去考察,找到商机。将来的海贸,朝廷会与特定的商人一起分享利|益,但要提税。”

    沈徐氏道:“妾身遵旨。”

    待沈徐氏出门了,马恩慧便忍不住劝道:“沈夫人不过是个商贾,圣上何必将朝廷大事与她说?”

    朱高煦笑了一下,沉声道:“正因她是个商贾,所以必定不会反对朕的谋划,毕竟这些事对商人有好处。而且沈宝妍进宫之后,沈夫人就好像皇商一样的身份了;她没有儿女,更不敢改嫁。沈家的财产以后传给庄嫔沈宝妍,这不又变成咱们朱家的钱了?朕得让她明白国策,免得误判形势。”

    马恩慧脱口道:“圣上北征许久,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只顾与沈夫人说话,怕是快把我忘了罢?”

    她刚说到这里,顿时便有点后悔了,并且感到有点羞辱。她与朱高煦的关系一直很奇怪,但有过肌肤之亲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味。

    “朕与沈夫人只不过谈正事,就像君臣一样商议事情。”朱高煦道,他的目光立刻变了,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马恩慧的身上。马恩慧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搅乱了,一时间说不出办句话来。

    这时朱高煦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住了。

    马恩慧吃了一惊,怔怔道:“圣上要作甚?”

    朱高煦道:“朕很念想你,可今晚不能在沈府过夜。”

    马恩慧看着朱高煦走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拽住衣领,颤声道:“这天光白日的,实在有失体统,妾身如何见人?”

    朱高煦道:“看得清楚一些不是更好?再说没人知道咱们在屋子里作甚,甚至沈府的人连你是谁、也不清楚。”

    马恩慧无言以对,她从朱高煦先前的方略听来,觉得他的胆子非常大、而且想得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而他在别的事上,也是如此,简直堪称荒诞放|纵。但不知怎地,她的心却跳得很快,有一种莫名的新奇刺|激挥之不去;加上从小信奉的道德约束,她眼下脑子里乱得就像一锅粥似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挂着帘子的窗户外面,正下着“沙沙沙”的小雨,不过白天的光线仍然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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