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纸上滤过的阳光,洒在有些狼藉的几案上、以及旁边的椅子中。坐在那里的朱高煦感觉有点闷热,早早地感受到了春天的阳光、让人暖洋洋有点疲惫的感觉。他掏出手帕,揩着已经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然后拿起了案上的巾帽。

    马恩慧大致系好了衣带,用手指抚平头发,她一边做着琐事,一边与朱高煦默默地相对。

    客厅里已不止有茶香,空气中失去了清幽的气息,显得有些混乱。

    她看了朱高煦一眼,有气无力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问道:“刚才会不会有人听见?”

    朱高煦道:“这院子应该没别人。”

    马恩慧怔怔地看着外面,不好意思地说道:“那院墙好像不高。”

    朱高煦这时听到了玄武湖边传来的些许浪声,说道:“听到湖边的声音了吗?这种水浪会干扰声音,别担心了。”他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道,“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人怎么看,又能奈何?”

    马恩慧没回答。

    朱高煦道:“我现在要去见沈家的商人,到院子外边去见面。恩慧可以回房慢慢收拾。”

    “圣上稍等。”马恩慧道,她接着便起身走过来,为朱高煦整理袍服上的细节,让他更加整洁。

    俩人再次离得很近,朱高煦已经能感觉到、她呼到他脖子上的气息温度。朱高煦低头看她,好言道:“你要是想回宫,咱们可以谈谈,沟通一下想个法子。”

    马恩慧道:“妾身再想想。”

    朱高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马恩慧笑了笑,不置可否。

    朱高煦顿时想到马恩慧与姚姬的恩怨,也醒悟好像在皇宫里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也不多说了,只道:“时辰晚了不便议事,我先去一趟,一会再回来。”

    马恩慧送朱高煦到客厅门口。

    朱高煦走到了坝子边,站在石砌栏杆后面,看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玄武湖。这个湖非常大,一眼望去,对岸的景色也看不太清楚,就像海面一般。不过这只是错觉,若它与大海比,只是个小池塘罢了。

    他随后走出了一道洞门,马上就有个中年妇人上前来屈膝行礼,带引着朱高煦径直走过一道走廊,进了一栋房子。太监王贵带着几个布衣青壮远远地跟着,这时候朱高煦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沈徐氏应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中年妇人弯腰道:“公子稍等片刻,夫人马上就来。”

    朱高煦点头回应。

    这是一处建在水池边的青瓦白墙的小房子,进门那边是小回廊组成、如玄关一样的地方,然后一道绣花屏风当着。朱高煦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觉得如同书房、又如同客厅。两侧还有几间如耳房一样的休息屋子。

    木架上的摆设也是稀奇古怪,并不局限于古董字画,它们是一些来源于不同地区的稀罕物。朱高煦还注意到了架子上放着一块没加工的石头,他凑近看了一会儿,确定那是一块翡翠原石。

    朱高煦感觉得出来,沈徐氏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她痴迷于占有各种各样的财富,需求对资产的完全处决权,就算对亲戚也分得很清楚,不愿意他们窥欲属于她的东西。不管她表现得如何淡雅,但外在的虚荣、显然能让她感到快乐。

    而且她显然不受任何礼教的制约,收藏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玩物,也如同冷眼旁观的欣赏罢了。因为朱高煦发现回回教门与景教基督的物品,同时摆放在木架上。士大夫们鄙视商人唯利是图、没有信念内涵,好像也算不得很冤枉。

    没一会儿,果然沈徐氏就来了。她走到门口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接着忙屈膝道:“圣上久等了。”

    朱高煦转过身道:“我刚到这里。”

    “圣上觉得妾身这屋子怎样?”沈徐氏走了过来。

    朱高煦道:“挺不错,很宁静。”

    沈徐氏轻声道:“宁静的地方,就怕甚么时候投入一块石子,波澜平息便要许久。若是没有石子,就不会让人去想起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想着她的话,又打量了她一番。

    沈徐氏穿着长长的半臂外衣,下幅接近膝盖的位置,料子是柔软的丝绸,这样的服饰与襦裙比起来,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工整,比那些宽大的袍服又更温柔轻盈。加上她弱骨丰肌的身体,让人容易产生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

    她的脸上施了脂粉,颜色更加鲜明;手腕、头发上的少数几样首饰,也很闪亮,与她精细的装扮修饰,倒也十分相配。

    沈徐氏看到朱高煦的目光,她轻轻避过脸,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声音:“草民等叩见圣上。”

    便见姚芳、徐财七二人已跪伏在了屏风一侧。

    朱高煦道:“进来罢。今日不必拘礼,不然我在宫里召见你们就行了,何必在这里见面?”

    房间里左右两侧摆着茶几、椅子,不过朱高煦没到那边去坐。那种茶几靠墙,两边各放一把太师椅,适合两个坐在一起。

    靠近屏风的地方,有张圆桌,摆着腰圆凳。朱高煦便走到北面的位置,犹自坐了下来,招呼其他人也入座。

    姚芳和徐财七先后道:“谢圣上赐坐。”

    这时,外面的丫鬟送茶进来。先是只有一盏茶,放到了朱高煦面前,接着又有人端着木盘进来,摆上茶水与干果点心。

    沈徐氏陪侍在一边,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对于朱高煦在她的地方商议大事、一直十分有兴趣。朱高煦后来才明白,沈徐氏并非想干政,而是似乎享受坐在“某种高度”的自我肯定。

    “几个月前,你说派和尚去曰本国,事情怎样了?”朱高煦径直看向姚芳。

    他最先与姚芳说话,别人都是理解的。姚芳属于沈徐商帮的一个掌柜,他但又是皇亲国戚,其实是商人与皇帝之间的连接地带。

    姚芳道:“几个和尚还没信回来,不过送他们的商船已经回京。”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图摆在圆桌上,“对马岛的守护大名是宗氏,麾下武士庄民壮丁,大概一共超过五百人,属于势力很小的守护大名。宗氏位于曰本国海外的岛上,与其他大名关系也比较疏远。

    其城寨在此地,圣上请看,东南角的这个海湾,近曰本国那边。余众集中在往北的另一个海湾,以及岛屿西侧的浅茅弯。岛上其它地方山林纵横,几乎没有人烟。几个海湾也比较小,码头恐怕无法容纳太多战船。”

    朱高煦点了点头。

    姚芳接着说道:“石见国的地方也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曰本国西海岸,离朝鲜国不远。但是没听说那里有银矿。”

    朱高煦道:“肯定有的,那是一座大银山,可能当地大名还没去开采。”

    姚芳道:“咱们的商船在博多的大内氏地盘上靠岸,和尚们都去博多了。事先草民已安排好,让两个人去石见国;但是现在石见国不属于大内氏的领地,所以还需要周旋打通关节。”

    朱高煦问道:“大内氏与你们商帮交好了?”

    姚芳摇头道:“谈不上好,都是铜钱开路。曰本国的人最需要的是大明的铜钱,其各方势力并不一统,铸钱工艺很差,加上铸造铜钱没甚么实利,所以习惯使用大明朝运过去的钱。”

    朱高煦又问:“大内氏能猜出来、那些和尚别有所图么?”

    姚芳毫不犹豫道:“回圣上,恐怕他们是心知肚明了,咱们商帮的人出钱找人照应,意图实在很明显。而且草民与回来人见过面之后,觉得大内氏甚至猜到了、咱们可能会对曰本国动武。”

    朱高煦皱眉琢磨着:难道这大内氏是日奸?

    姚芳道:“庆寿寺的和尚到博多宣讲佛法,此事出奇顺利,草民也有些意外。不过这倒让草民想起了,之前在巨济港认识的那个大内胜。他在言语之中,似乎对曰本国乱局十分失望,且毫无解决的办法。各国大名明争暗斗,只顾权势,并时不时爆发战乱,局势十分不稳。”

    姚芳思索了一会儿,“那时大内胜说了一番话,大概是说我能过得好就行了,过一天算一天。”

    朱高煦道:“天皇是甚么地位,是否能在精神上号令诸国一致对外?”

    姚芳道:“回禀圣上,据臣所知,掌握实权的幕府将军、似乎也很难统领诸国。所谓天皇只是个牌位,受各个将军挟制、作为装点幕府之用,大概二十年前打了一仗之后,现在是南北天皇轮流做傀儡。”

    朱高煦听到这里,觉得攻占对马岛的代价越来越小。他当即说道:“咱们的主要目标,是设法弄清楚曰本国本土的势力关系之后,用最小的代价、占据石见国!将来挖了银矿,朝廷与沈徐商帮商议分成。”

    徐财七立刻说道:“草民等谢圣上恩赐。”

    朱高煦道:“先占对马岛,以便更近地干涉曰本国本土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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