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国与占城国目前的分界线,是河静城南边的山脉。河静城往北,便是安南国的土地;往南的顺化地区,仍被占城国占据。

    两国都是沿海的地势平坦、人口稠密。安南国沿海有多座城池,从南往北,有河静、乂安(荣市)、演州(黄梅)、清化、华闾(南定)。西部丘陵和山区就难以控制了,乂安和演州的西面,只有陆年等两个县城。

    而演州、清化以西的广阔山区,山脉纵横、丛林茂密、道路难行,官方势力几乎不存在。现在黎利势力的暂时中枢,便在这片山区之中。

    充足的日照、终年温暖的气候,让山川丛林间物产丰富,分散的小块田地也是一年收成几次,让叛军的人马得以长期维持。

    十月底阮景异回到黎利的庄园,得知随行占南国使节、前往占城国的人,已经提前返回了。那些人并未去占城国都城,只到了顺化城,并在官署中见过占城国王的大臣,确认了占城使节的身份。

    阮景异等四人出发时,与占城国使节不是一路;占城国官方不敢公然接受赃物,怕明军报复,阮景异只能找岘港的商人。

    “哗啦”一声,阮景异在黎利跟前,打开了大包袱,一些金块银块便散到了地上,包袱里还有一团绳床、两件薄衣服、一把刀。

    阮景异道:“臣不辱平定王使命,将货物换作了金银,只是……”他立刻转头看谋臣阮荐,一脸愧疚道,“阮齐等与臣走脱了,恐是凶多吉少。我们在占城国顺化城西边,遇到了歹人袭击;阮齐等殿后叫臣先走,之后便未能会合。此事或因岘港的商人走漏了消息,一时无法得知。”

    阮荐眉头紧皱,但并未开口责怪阮景异。黎利也只是观察着阮景异的眼神。

    而阮景异的目光,主要是关注阮荐。因为按照说辞,阮景异已经完成了平定王的差事,无须对平定王感到抱歉;他对不起的人、只有阮荐。

    阮景异道:“臣下回再去岘港,定然查出歹人究竟是谁的人!”

    黎利点了点头,说道:“阮卿节哀。”

    阮荐很沉得住气,执礼道:“臣等为平定王谋事,已作好以身报效的准备。”

    阮荐说罢,在包袱面前蹲下,轻轻拉开阮景异的衣服看了一番,又将那把刀拔出了半截,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

    黎利很能识人,拉拢的这个谋士确实有些见识。不过阮景异早就琢磨过了,他的衣服并未染血,杀人的刀不是他自己的刀。人血非常奇怪,东西上只要染上了便不容易洗干净,血槽、刀柄缝隙等地方总会留点痕迹。

    还有那团绳床,正好是阮齐睡的那张。当时阮齐想逃跑,从绳床上跳下去之后,才被斩杀。

    黎利看了一眼阮荐,接着对阮景异说道:“这等事本就危险,难免出现意外。阮将军路途劳顿,先去歇着罢。”

    阮景异抱拳道:“是。”

    他接着又向阮荐执礼道:“阮公……”

    阮荐道:“平定王的事要紧,你已尽力了。”

    阮景异只得告辞,将黎利与阮荐留在了客厅里。他走出门外时,难免有些紧张地微微侧目,又看了一眼门口。

    其实,就算是阮荐、最关心的也不一定是他亲弟弟的生死。这件事有一个更大的风险:如果黎利决定要袭击陈正元的卫队,那么阮景异便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因为此前接见占城国使节、商议大事之时,阮景异也是在场的少数人之一。

    然而阮景异不得不冒险。如果他不杀掉阮齐等人,也没有机会单独行动、秘密向明军传达消息。

    阮景异来到他之前住的房间里,这是一间有点狭小的房屋。地方不大的庄园里,此时住了不少人马,能有一间单独卧房的、都是有点身份的人。

    不过狭小的房间,反而让阮景异有了些许的安慰。大概一目了然的小屋,直觉上便没有那么危险。

    阮景异早就认为,占城国的消息可信。在这一点上,黎利、阮荐,与阮景异的判断都是一致的。

    当初阮景异一看到占城国使节的印信,便认为作假的可能很小。且占城国王本身,不会与黎利叛军过不去;对于安南国想吞并顺化、岘港等地的企图,占城国王自是深恶痛绝。

    顺化地区有大片平坦的稻田,岘港是兴旺了很多年的有名港口。占城国一旦失去这两个地方,国力必会大大衰弱。

    阮景异家在胡氏、简定帝、重光帝等政权中,一直是大将家族,确实是安南国的本地势力,身份非常可信。黎利等应该愿意相信阮景异的。

    再说,黎利如果不相信他阮景异,为甚么刚才完全不提走漏消息的可能?黎利和阮荐都是留了情面余地的,既舍不得阮景异这个大将,也该没有太过怀疑!

    阮景异像这样、不断地前后寻思,安慰着自己。当然一切都不能消解他的恐惧,他根本睡不着,眼睛一直留意着卧室的房门。

    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一群军士忽然撞开房门,上来按住了他!

    阮景异本就心虚,何况生死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如何能真正安心?

    他一翻身爬了起来,打开房门到门外透气,这时走廊上的侍卫进入了他的视线。阮景异踱了两步,便径直往北面走去。

    “阮姑娘在里面?”阮景异主动问一个院子门口的侍卫。

    侍卫道:“回阮将军话,她应在房中,小的们没见她出门。”

    阮景异指了一下里面:“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阮将军请。”侍卫道。

    阮景异走到了阮兰芳住的屋子门口,见房门关着,便伸手“笃笃”敲了两声。过了一会儿,阮兰芳打开了房门,只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必定哭了不止一场。

    “阮姑娘,我……”阮景异的话还没说话,阮兰芳忽然将那枚镯子塞到了阮景异的手里。

    兰芳道:“你拿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阮景异手里捏着镯子,看着兰芳道:“谁也不想发生那种事,我宁肯死的是自己。”

    他这样的表演简直像真的一样,差点连自己也信了。以前他确实这么表现过,他甚至还记得那种发自肺腑的感觉。

    果然,这样的语气和言辞,似乎让兰芳心软了一点。兰芳道:“二哥的事,我不怪你了。但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想见到你。你不要强人所难。”

    阮景异张口就说道:“我绝不会强人所难,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任何帮得上阮姑娘的地方,我会义不容辞。”

    “你回去吧。”兰芳抬起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阮景异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时没吭声。

    他当然无意于讨好兰芳;如果想要得到她,阮景异情愿选择更容易的法子。

    兰芳的模样,倒确实是他喜欢的那种。可是如今阮景异只对美人的身体有兴致,毕竟好看的皮囊,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美人的心,多半很乏味奇怪;他没有了好奇,也无兴趣,只觉得索然无味。

    此刻充满着谎言与虚情假意的场景,连阮景异自己也感到很厌恶;他还会因此受到提醒,想起让他懊悔羞愧的往事,进而更厌恶自己。

    但是他认为:表现得心仪阮荐之妹,对于伪装似乎有好处。也可以为他的一些奇怪表现、找到合理的解释,比如现在的心神不宁。

    显然兰芳也不在乎,阮景异是否心仪她。阮景异的欺骗,也不过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兰芳不再多言,随后便关上了房门。

    阮景异也转身离开了门口。他出了这个院子,在走廊时,正好碰见了回来的阮荐。

    “阮公。”阮景异客气地先招呼了一声。

    阮荐瞧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走近了回礼,叹道:“我家兄妹感情很好,在下成家之后常常忙于公事,二弟与三妹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她若迁怒于阮将军,你不必太在意。三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以后她会想明白的。”

    “总之是我的错,当时我便应该殿后。”阮景异道。

    阮荐看了他一眼:“我二弟甚么本事,在下心里很明白。若是让他独自办完平定王的事,不一定回得来。”

    阮景异诚恳地鞠躬道:“多谢阮公。”

    “将军去歇着罢,我们最近有大事要忙了。”阮荐点了一下头,他随后沉声道,“儿女之事,还是要父兄作主的。”

    阮景异忙道:“阮公所言极是,告辞。”

    拜别之后,阮景异一路走回住处,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仍旧是度日如年,阮景异硬|着头皮熬过去了。

    直到黎利召见他,下令他调集一些地区的分散兵力;阮景异才确信,黎利等人已经基本消除了疑虑,作出的判断是阮景异没有甚么问题。此中内情是怎么回事,阮景异不得而知。

    黎利业已下定决心,他在与重要文武的面前,如此训话:“我国现今最大的敌人,乃依附于船寇的伪国王陈正元。只有瓦解了那帮国贼的统|治,我国军民才有机会、将船寇彻底驱赶出国土。本王中兴大越那天,便是诸位封侯拜相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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