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在外面的老妪,在得知方才王安风几人果真见过空道人,而张听云手中道经更是老者亲自赠与之后,便整个人陷入了茫然无措的状态之中。
    秋若水虽未曾表现出来,其余几人却也能够感觉得到她的遗憾。
    天色渐晚,王安风只在老者那里吃了一碗小米粥,此时却没有丝毫饥饿之感,青骢马入城时交于城中马肆,也不着急,方才宛如初春,此时却已入了隆冬,呼出口白气,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些许恍然如梦之感。
    秦飞看了看天色,叹道:
    “本欲今日和王兄把臂同游,可不曾想只是一席话,就已经数个时辰过去,道门真人,围棋烂柯,果然不同凡响。”
    “家母要我和舍弟今日早些归家,王兄不若同来?”
    秦飞神色颇为诚恳,王安风此时心境超于寻常,如飞鸿踏雪呢,暂处于道韵之中,不曾散开,只想踏足于寒冬红尘中,轻笑拒绝。
    秦飞也不曾着恼,只言他日再见,便带着秦霄颔首告辞,而秋若水则是福了一礼,独自朝着乐府的方向而去,转眼便已经归于了人海,方才数人转眼去了一般,却有了几分寂寥。
    正在此时,张听云突然将手中那本道经递给了身后的老妪,道。
    “给爹娘。”
    王安风微惊,而那老妪则更是心境失守,空道人对于他们这一辈的人而言,意义非同凡响,而空道人送出的东西,则更为珍贵,此时张听云递了过来,原本要必须守在她身边的心念便开始动摇。
    老妪竭力移开目光,不去看那经书。
    张听云道:“爹娘应回去了。”
    “交还给他们。”
    “安风在,我很安全。”
    小女孩开口很慢,但是每一句每一字似乎都打击在了老妪心理防线的最薄弱处,最终张听云将那道经轻轻朝前面送了送,便将老妪的心境砸了个支离破碎,后者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道经。
    直至茫然走回了那客栈的房间,她才恍然惊觉。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正心中惶恐之际,穿来脚步声,木门被打开,满脸疲惫,但是隐有兴奋的张县尊大步走了进来,却只见到了老妪一人,神色骤变,喝道:
    “云儿呢?!”
    老妪面皮抖了抖,小心将方才事情说完,那清丽妇人因为张听云是和王安风在一起,而心中紧张卸去,张县尊的心脏却是刚刚放松,又绷得紧紧的,而在此时,那老妪复又将那道经双手送出,道:
    “这便是,空道人送给云儿的东西。”
    张县尊神色微怔,目光投落在了那有些枯黄,仿佛经历了许多时光冲洗的经文,轻念出声。
    “《云笈七签》?!”
    乐府当中。
    秋若水一如往常地和姐妹们颔首打着招呼,今日取代她,舞剑于祭上的师妹有些骄傲地从她眼前走过,也不曾让她的眸子里泛起丝毫涟漪。
    回了自己的房间,透过窗台看着外面已经一片漆黑的天色。
    轻调琴弦,曲调之中,思绪繁杂,今日所经历的事情平静之中隐有波澜,遥想当年景致,爱恨情仇,转眼成空,又因为止于一步之遥,而不曾见到那位传说,心中满是遗憾。
    曲调自缥缈转而低沉,圆月在天,仿佛是约定好了一般,满城灯火霎时间亮起,两侧红灯笼,就如万丈红尘般蔓延向前方,琴音自此断绝,少女抬眸,缥缈的白色雪花自天而落,将雨霖城笼罩其中。
    灯火如昼,有薄雪轻落。
    王安风买了把青伞。
    轻呵口气,在寒夜中腾起了一层白雾,少年一手牵着张听云,一手青伞微斜,替小姑娘遮蔽了风雪。
    小姑娘手里拿着糖葫芦,粉嫩的面庞鼓起来,轻轻嚼动,似乎是吃到了颇酸的一枚山楂果,清淡的眉头蹙起,令她原本平静的面庞出现了极罕见表情。
    王安风轻笑出声,俯身下去,替她擦去唇角冰糖,掌中竹伞微转,身后高声呼喊,快步过去了五六名红衣银甲的兵家少年,眉眼飞扬,其中一位身材高大,却颇为消瘦,虽木讷,眼里却还放着光,少年人欢快的呼喊声音,混合着扑鼻香气,市井繁华,盈满了整个街道。
    尾牙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凡尘总总,盈满城池,在雨霖州城之上,有古楼十七层,星云在天,不见凡俗,玄诚子靠坐在古楼顶峰,孤身饮酒,意态平和,风掠过衣摆,发出唯独自己听得到的轻响。
    他看着下方的红尘。
    六十年前他是意气的少年,在街道上,伴狐朋狗友,眼前是看不尽的新鲜玩意儿。
    五十年前他是负剑的游侠,在乐府高楼,灯下看美人。
    轻嗅发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如今,他是道门前辈,武林高人,滚滚红尘如浪,将他所熟悉的一切,那些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敌,惺惺相惜的对手,彼此托付的好友尽数都淹没。
    不是他退隐于山川。
    而是这江湖已经不属于他。
    他的江湖应当有一剑开天的豪侠,有力士徒步丈量大地,有负剑的少年道士,可以大哭大笑,狂歌纵酒。现在每一个人都对他恭恭敬敬,见面便称前辈,高人,将他活生生憋成了前辈的模样。
    他所谈论的往事,那些对手,朋友,仇敌,竟然都已经成为了传说,无人所知,也无人能知,那些往事,更是罕有人知道,每每他出现,都只会引发尊敬的尴尬。
    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自己已经成为了传说。
    当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印记,那些高手,那些璀璨的星辰一个个消失,那么过去的时代便已经坍塌,他不是隐士,只是个失却了故乡的游子。
    玄诚子复又咽了口冷酒,于天地寒风之中悠然长吟:
    “昔日所云他,而今却是我……”
    “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
    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中之影。
    非上上智,无了了心,知此事,如何不悲。
    又如何不乐?
    “哈哈哈!”
    看尽了这满城风月,饮尽了一壶冷酒,玄诚子昂首大笑,踏步冲天,衣袂飞扬,道者掠过足下的万丈红尘,身形偏落,右足轻轻点在一枚雪花之上,气韵悠长,复又冲天而起,雪花碎裂,顺风飘落,散在青伞之上。
    伞下王安风起身,看着那皱着眉头,舍不得吐掉糖葫芦的张听云,脸上露出温和笑容,一手牵起小女孩,缓步走在这繁华的尾牙祭上。
    青伞微转,晃动了积雪,轻轻飘落在地,晕染了灯笼温暖的光芒。
    (本章完)
    ps:金庸先生仙逝……
    突然有种时代逐渐落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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