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的时候,雨未停。天阴,一片黑云,昏暗的天光照进了屋里,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到底几点。

    雷声倒是没有了,昨夜里响起过几道惊雷,但到后来睡的沉了也就没再听见。霍左手往旁搭去,是空的,也没留余温,那个人应该早就起了走了。他有些艰难的坐起身,一瘸一拐到浴室里去洗漱,刷牙的时候听见楼下的座钟敲了十下,有卖豆腐的吆喝着从巷中过去,赵妈嚷嚷着把人喊住了,嘎吱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从沈一弓衣柜里拿了件白色的棉麻衬衣,还有背带中裤。天气湿闷,伤口又疼又痒,霍左对着衣柜上镶嵌的镜子把头发潦草地往两边拨弄了一下后,慢慢往外面走去。

    三楼除了主卧、浴室外,对面还有一个房间。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正看见屋里的人坐在书桌边伏案疾书。霍左轻轻敲了一下门:“喂。”

    桌边的人扭过头,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你醒啦。”

    “沈一弓呢?”

    “一大早去市场了。哦对,他让我记得帮你换药。”宋祁说着,摘了眼镜要起身,却看霍左直接走进来了,手撑在他桌边低头看他在写的那册东西,随口问:“有烟吗?”

    宋祁看他站在那儿,差不多把自己的路给拦下了,闻言就答:“你还想抽烟?”

    “有还是没有?”

    他犹豫了,手往左边第二格抽屉那指了指,霍左也不跟他客气,利落拉开抽屉把从里头那包大前门里拿了根烟出来。

    还不忘跟宋祁问一句:“火呢?”

    坐那儿的小作家就这么鬼使神差替人擦亮了火柴帮他点上了。直到对方吐出第一口烟来,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这样对伤口恢复不好吧?要让沈一弓知道肯定得怪我。”

    霍左就靠在他桌边嘬着烟低笑起来:“你那么怕他吗?”

    “那也没有。”

    下一句。

    “那你跟他睡过了吗?”

    宋祁差点没被口水呛去,他咳起来,眼角些微泛红,还没回过神,下巴让霍左抬手一扣,抬了起来:“长相不错……跟我年轻时候比不相上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我跟沈先生我们——”

    霍左打断他:“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你是那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虽然我们不大一样。我对女人的东西了解的不多。”

    宋祁表情微妙:“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这话让我开始觉得尴尬了吗?”

    霍左侧过头吐出一口烟:“所以呢,你们睡过了吗?我只是随口问一问。”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因为是听说所以真实性有待考亟,但不管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关于你都有一个通性,你是一个很残忍的暴君。你觉得就我对你那点浅薄的认知会让我说出某些惹怒你的答案吗?”

    宋祁这番话倒把霍左给逗笑了:“你说什么?”

    “……你可以,不笑了吗?”

    “我没有那么吓人,小作家。”霍左把烟灰弹进他桌上的烟灰缸里,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他肩,“我更不会把沈一弓的朋友大卸八块扔进黄浦江。”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们确实曾经在很多年前……”宋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霍左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睡过。而且他确实……很,大?”

    霍左脸上挂着微妙且诡异的笑容。

    “我说这些你会觉得很不爽吗……?但我们现在是朋友,而且我有恋人了,虽然他经常不见踪影,但他还活着,有一天回来找我的。”

    霍左狠嘬了口烟,他把那一小截烟头用力摁进了烟灰缸里后,抬手拍了拍宋祁的脸,和他说:“行了,过来帮我换包扎。”

    宋祁仍觉得背后发凉,但仍点着头站起身:“好。”

    两人朝主卧那儿走的时候,霍左又轻飘飘甩下一句话:“小作家,将来你回忆起来,你会意识到刚刚也许就是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宋祁听了脚步一僵怔愣在那儿,霍左看人没跟上来,回过头,忽又笑道:“别慌,我开玩笑的。”并补上一句,“我怎么会对沈一弓的朋友下手呢?”

    他们走进房里,霍左看了眼过分拘谨的小宋,朝他招招手:“过来呀。”

    对方从抽屉里翻出医疗箱,在给霍左拆绷带的时候,他想想还是说:“其实我骗你的。”

    霍左就背对着他,他的手轻按在他后背肩胛骨侧,听对方在消毒药水触及伤口创面时发出的吸气声继续道。

    “我没跟沈一弓睡过。当然我知道他大是因为……你懂的,有的时候人总会做一些很蠢的事情。只不过有的人蠢到底,而我停下了。”

    “我不在乎他跟谁睡过。”霍左背对他说。

    “你不像。”

    “我真的不在乎。”

    “你撒谎。”

    宋祁把绷带一点点缠上他身体像是不在乎他怎么处置忤逆自己的人一样。霍左又笑了,他侧过头去看这个年轻人:“你不是怕我吗?明明刚刚你慌得要命。”

    小作家却耸了耸肩:“在发现你只是一个会生闷气、会吃醋的普通人以后就不怕了。”

    霍左微微皱眉,他反驳道:“我没有吃醋。”

    “那么刚刚沉着脸想把我扔进黄浦江的人是谁?”

    “我没有。”他还是这么说。

    宋祁也懒得跟他斗嘴,他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讲吧。他们说你很恐怖?你跟别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句话对霍左来说太陌生了,他坐在那儿,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有一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措感。外头的雨还在下,雨滴落在窗上“啪嗒”直响。在这蒙蒙雨天里,沈一弓披着雨衣赶到了坐落于城东的隐蔽书店。

    老卢和其他同志们已经在此等候他多时了。

    沈一弓把霍左带来的情报一一和他们说了,并将程长宇两个女儿与尤一曼等人的关系阐述明白。公共租界内由日本方面控制的报纸今天上午发文,将程长宇塑造成了一个不畏艰险,在霍左与自己妻子被袭击身亡后仍坚强奋斗在第一线的英雄。他昨天晚上出院,带两个女儿回家去了。周围安插了很多特务课的人巡逻守卫,以免有人报复。

    不论如何,这两个女孩所携带的巨大财富绝不能落在日方手中,就营救其登机前往美国这件事上,组织内的人是一律能达成共识的。

    老卢还说:“这次行动如若成功,我们对公共租界内日本特务课的布置安排也会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对于接下来策划反攻也会十分有利。”

    明天的飞机是下午三点四十,众人明确分工计划了以后便各自离开去执行自己手头的任务。

    沈一弓跟他们一块做完计划安排,摸清程长宇所在位置,又将自己两个女儿安排在了哪儿。等回去时已是午夜,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他拎着伞行至门前,家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了。

    沈一弓自己进厨房热了碗面,忽听身后一阵窸窣声响,拔出枪就回过头,正对上霍左松了口气放下枪的姿态。他拄着拐杖把枪拍在厨房门边的柜子上:“你在家也这么警惕吗?”

    “你在别人家做客也会拔枪吗?”

    正好水也滚了,沈一弓把枪插回去,转回头把锅子里的面盛出来端到桌边。他扫了眼霍左放在柜子上的枪:“还有,这把是我的枪。”

    “……我听到楼下有声音随手拿的而已。”

    “我把它藏在衣柜后面的夹层里。”

    “是吗?那它怎么那么容易跑到我手里来了呢?”霍左拨了拨枪管把保险又推了回去,“这枪肯定没你想得藏得那么好。”

    沈一弓挑起面来抬头扫了他一眼,没再答话。霍左握着那把枪拄着拐杖走到他桌边,把枪放他面前来,跟着坐下来,问他:“明天怎么样?”

    “安排好了。程长宇带他两个女儿回了家,那边是居民区,相对来说路况比较复杂,适合藏匿,对我们有利。明天上午十点行动,接应的车会在街口等着,直接开往机场。”他看了眼那把左轮手枪,抬起左手把枪往霍左面前推了推,“你需要的话这枪给你。”

    霍左也不和他客气,把枪收下后继续问:“你的人可靠吗?程长宇肯定会安排军队在家中以防我们带走欣怡和丫丫。”

    “可靠。你忘了吗,我们是一群靠信仰吃饭的,你找不出比他们更可靠的人了。”

    霍左被他这根软刺扎得露出一道假笑:“是啊,你们是靠信仰吃饭,而我只有最残忍的生存手段。我问的‘可靠’不是‘信用度’,我想知道这群家伙能活着把丫丫他们带到机场吗?死人是没什么用的,不管他们信仰有多伟大。”

    “负责接欣怡和丫丫离开公寓的人,是我。”谈话间沈一弓已经把自己的晚餐仓促用完了,他把碗放进盥洗池里,回头看霍左,“可信吗?”

    对方沉着目光打量着他,半晌,他艰难站起了身回复了他:“可信。”

    事情就这么安排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多说一句。第二天霍左再醒来时,沈一弓倒还没走,他站在衣柜前正一阵翻找。霍左坐起身和他开口道:“带那把点四五口径的,日本特务训练风格我大概有数,进展的话尽量先把他们地盘破了,大腿内侧和膝盖内侧是弱点。”

    正在那儿翻找的男人身形微微一顿,听他这么说了便将他说的枪拿了出来。

    “你要小心丫丫,这孩子年龄太小情绪不稳定,带颗安眠药,裹进巧克力里给她吃,她不会拒绝。”

    沈一弓打断他:“你让我给一个五岁小女孩吃安眠药?”

    “还是说你想让她的哭声把敌人引来影响行动?一点点安眠药就行,让她睡半个小时,等你们到车上了,欣怡可以慢慢哄她。”

    沈一弓眼神微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把一颗小药丸掰成两半拿锡纸包好塞进了口袋里。

    霍左看起来还挺满意的。他等沈一弓拿好东西要出门了,又开口加上一句:“对了。”

    沈一弓无奈又略不耐烦回过头:“还有什么建议,霍先生?”

    霍左靠做在床头说:“活着回来。”

    男人微微一怔,他嘴角微微一扬,跟他摆了摆手:“放心吧,我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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