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风雨无常。乡村小路泥泞不堪。一辆牛车颠来簸去,驾车的是个乡野老汉,蓬头垢面,脸上挂着笑容。车后是一堆柴草,上面坐着个四十岁不到的男子,背负行箧,面白少须,仿佛书生打扮,但眉宇间又少了几分书生气。

    不知驶了多久,牛车停在一棵大桃树下。

    那男子下了车舆,向老汉道谢。老汉连称不敢,对男子的客气受宠若惊。男子不再客气,向桃树前方迈步而去。

    男子姓韩,单名一个桐字,表字留潇,嘉县大良镇烂桃村人。

    韩桐是村中唯一的读书人,早年中过秀才,名噪乡邻。可惜他后来屡试不第,眼看着年逾而立,不得已只好托人举荐,在嘉县做了一名胥吏,平时替县令老爷拟写文书、谋划事务。

    纵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在烂桃村这个几世几代出不了人才的地方,韩桐在村民的心中无疑是个大人物。

    烂桃村名字的由来,大概同村子中心那棵大桃树有关。不过这棵桃树固然年纪很大,生出来的桃子却是个个香甜饱满,卖相极佳的。实在难想,这里的先人何以称此为烂桃村。

    韩桐放慢脚步,不觉间已到了熟悉的地方。

    正前是一排土黄色的矮墙,上头爬满了藤蔓,墙间有一个老旧的大门,门两边各有一棵树,都是枣树。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几间白墙青瓦的大瓦房。瓦房的周围还有数间茅屋,茅屋旁搭着瓜棚,瓜棚下隐约可见一些觅食的母鸡。

    这样的院子,在城里的富家大户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在烂桃村可谓只此一家。

    韩桐正要进屋,却见堂下的门槛旁坐着一个妇人,三十岁左右,粗布荆钗,手握针线,正在缝补着什么。

    “阿青。”韩桐轻声唤道。

    那妇人乍闻此声,一下子怔住了,随即喜极而泣。她便是韩桐的结发妻子柳氏。

    韩桐总算回家了,算算日子,他快一年不曾回来了。县里离烂桃村算不上太远,但衙门里事务繁多,加上县令老爷信任韩桐,什么事都交给他处理,韩桐几乎抽不开身,更妄谈回家。

    然而近来世道渐渐不大太平了,西边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贼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许多县城都已遭到屠戮。

    不久前有消息传来,西贼已经攻下邻县,不日便要血洗嘉县。县令老爷没有与城俱殉的勇气,连下属也不通知一声便弃城而走,如今行踪不知。

    衙门众人见主官逃走,料想嘉县必将陷落,便通通跑到库房中,将库存金银瓜分一空,而后各自带着家眷出城避难。

    韩桐就是藉此出城回乡的。

    衙门的人一走,守城官兵也随即一哄而散,城中顿时人心惶惶。无数的平民百姓、士绅大户也纷纷弃家出城,一时间县城城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数日,昔日人满为患的嘉县几乎变为了一座空城,只有一些实在无处可去,又心存侥幸的人,犹留在城中未走。

    ……

    傍晚,日薄西山。韩桐一家四口在茅屋中用饭。

    韩桐父母俱已亡故,也无兄弟,可谓单传。幸而柳氏有福,替他生下两个儿子。

    长子韩元,年已十六,生得身强体健,五官端正,可惜不爱读书,只喜欢与人争斗。

    韩桐曾将他送到私塾里念书,他虽也聪颖,但就是不肯用心。后来又打伤了人,被私塾先生劝退。韩桐知他不是块念书的料,便让他回家帮衬母亲打理田地。

    韩家在烂桃村有十几亩祖田,也算是小小的地主了。

    韩元喜欢外出游戏,一到农闲,他便约着村中少年上山捉鸟,下水捕鱼。村里的人背后没少议论他,都说他与父亲韩桐一点不像。

    韩桐次子韩咸,比韩元小了两岁。

    韩咸和哥哥的截然不同,他自小便性子缄默,喜欢静坐读书,吟诗写字,不喜运动,不爱出门,话也很少,一举一动和当年还是书生的韩桐无二。

    对次子韩咸,韩桐既感欣慰,同时也颇为忧心——这年头,科第上进的路子不好走了。

    韩咸本该在镇里念书的,只因前几日私塾先生染病过世了,新的先生一时没有,他只好先到家来。

    …

    饭桌上,韩元不停地向家人夸耀自己今日同村中少年捕到了多少珍禽异兽。韩咸则一言不发,专心用饭。

    “牛皮吹得震天响,你说的那些野鸡野兔在哪呢?你爹回家了,怎么不拿出来孝敬?”

    柳氏调侃道。三人里只有她时不时搭理儿子,免得他自言自语。

    “嗨,这不都送给二毛,顺子他们了么。”

    韩元扒了一口饭,接着道:“俺们家还缺这点肉?爹,您说对吧?”

    不料韩桐听了十分来气,斥道:“你这野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原打算在县衙里替你谋个公差,你这脾气当得了什么差事?以后少跟那些游手好闲之人来往!”

    韩元见父亲不高兴,顿时哑了口。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不敢忤逆父亲。

    韩咸见哥哥吃瘪,脸上仍是那副平静表情,心里却在偷笑。

    “对了,最近外头动荡,你们兄弟二人呆在村中,不要四处走动。”韩桐息了怒气,忽然说道。

    听了这话,正在吃饭的母子三人都感到奇怪。他们的圈子很小,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爹,这……”

    “县城可能会出事,究竟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们不要出去乱说。”

    韩元还待要问,韩桐却打断了他。

    …

    大夏国的绝大部分子民都想不到,他们眼中那个不可拂逆,宛如庞然大物的朝廷,在经历了三百年的统治后,已经病入膏肓,渐渐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刻的夏国,可谓内忧外患。北方是虎视眈眈的胡人,随时可能纵马南侵;西北各地却接二连三的爆发了叛乱,这些叛乱有的已经被镇压,有的越发壮大,还有许多正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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