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很黑,翻遍了家里的角落,却只有一盏破满了洞的白灯笼,这是以前办丧事时留下的。

    破了洞的纸罩,挡不住风,是不能用的。

    所以袁屿两手空空的出了家门,只是,临走前在兜里装了两个中午剩下的白饭团当做路上吃的晚饭,猫儿河距此具体多远袁屿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来一回可能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刚从胡国成家里出来的王老汉,正顶着昏暗的月色往家赶,心里却暗自琢磨着一些事儿。

    胡国成的模样,他是看见了的,这让他没由来的总是忍不住去想,去想二十几年前的事。

    如果没有二十几年前那件事,王老汉绝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的,那晚在江上所遇到的事儿,让他一向所秉承的认知遭到了从未有过的倾覆,也对冥冥中一些看不见的东西,真正意义上有了发自内心的敬畏。

    闹红卫兵的时候,带着红袖章的年轻男女,高喊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镇上给人过阴的赵寡妇被人拉出来活活打死,打死了之后又扒光了扔在大路上晒,吐唾沫,那副凄惨模样,王老汉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镇上开会回来的王老汉到底于心不忍,便偷偷的把死人埋了,却不想第二天就被人检举揭发了,于是,王老汉便也就成了那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分子的其中一员,仕途戛然而止,曾经的王干部也就变成了今天的王老汉。

    可是王老汉至今不后悔,他甚至知道,揭发他的那个人就是当初一同开会回来的邻村同事,自己埋赵寡妇的时候,那个邻村同事就在一旁看着,那个同事还曾经到村子里问他借过船。

    籍着揭发自己的事,那个同事升了一级。

    但是王老汉仍不后悔,因为把赵寡妇活活打死的那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后来都死了,死相狰狞,五官扭曲在一起,七窍流血,只有放大的瞳孔中还残留着一丝惊恐。

    而检举揭发自己的那个同事,也一夜之间变的疯疯癫癫。

    只有自己,安安稳稳的度过了那个风雨飘摇病态的年代。

    也就是从那时起,王老汉开始深信,人心的恶,纵然瞒得过别人,骗得了自己,可那些因你的恶而死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是洗刷不去的,就像一笔笔累债,是债,总是要还的。

    抬手拍死了胳膊上贪婪喝血的蚊子,王老汉便看见了夜色下那道模模糊糊的瘦小身影。

    “崽儿啊,天晚了,别胡溜达了,快回去睡吧!”

    王老汉背着手,眯眼冲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喊。

    袁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有些无措的靠着墙站住。

    王老汉走近了,看清是袁屿,略微有些意外,放缓了语气说:“孩子,快回去睡吧,爷爷送你回去!”

    袁屿拿手指头扣着墙缝里的土块,低着头拿眼去看王老汉,良久,低声说:“我认得路……”

    “吃饭了吗?”

    “嗯!”

    似乎生怕王老汉再问些什么,袁屿又小声补充说:“家里闷,我出来透透气,爷,你先回吧,我一会就回去了!”

    王老汉知道这孩子执拗的厉害,摸了摸袁屿的头,叹了口气:“那爷爷先回去,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玩会就回吧,别让爷爷担心!”

    王老汉自然没注意到袁屿兜里鼓囊囊的两个饭团子,说了几句,就转身走了。

    袁屿靠着墙跟,看着王老汉走远了,这才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村南小路上走去。

    水里的青蛙成片的叫,惊飞的老鸹在树梢带落了两截枯枝。

    猫儿河到了。

    袁屿抬头看看乌云遮月的夜色,眼中没有平常十岁孩子该有的对于黑暗的恐惧。

    他只是有些饿,身上已经有了汗渍,闷热。

    路旁半人高的野草丛生,靠近草丛的地方往往蚊子也多些,所以袁屿走到那不宽的河边,拿衣角擦干净了碎石块,坐下,便一点一点的掰着手里的白米饭团子往嘴里送。

    起风的时候,袁屿有些舒坦的伸了伸胳膊,想让那夜风把黏糊糊的腋角吹干。

    月牙在乌云中露了脸儿,斜斜的拉出了一道小小的影子在袁屿身旁。

    然后便是“喵呜~”的猫叫声。

    袁屿转过头,发现身后几步远槐树下,那只通体乌黑的猫正瞪着绿莹莹的眼珠子看自己。

    袁屿迟疑的看着手里还剩的半个饭团,晃着步子走到那只黑猫跟前。

    “哇呜~”

    野猫却对袁屿似乎有着很大的敌意,弓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难听的叫声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缭绕在夜间。

    袁屿忽然蹲下身子,想伸手慢慢的去摸那只猫。

    猫弓起的身子,毛发炸开来,竖立着。

    袁屿拿手臂枕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是讨债鬼,你也怕我?”

    自然是得不到回应的。

    袁屿突然有些不开心,撇着嘴角把手里的饭团子掰碎了放在黑猫身前,央求一样说:“你吃吧,吃完了把阿飞爹爹还回去好不好?全村人只有阿飞肯和我玩,他不能没有爹爹……”

    说到最后,袁屿低下了头,自言自语一样,有些低落:“我已经没有了……我只有阿飞……”

    大概风也是孤独的吧,所以它不断的吹动树枝,拂过草丛,努力的弄出一点儿声响来。

    一人一猫,就这么在荒凉的小河边儿僵持着。

    野猫似乎对那沾了泥土的一地白米粒儿没有兴趣,也可能是觉得眯着眼睛打瞌睡的袁屿太过于无趣,所以挑着尾巴原地转了几圈,就三两下爬上了那歪歪扭扭的老槐树。

    袁屿欣喜的睁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槐树上的枝叶说:“我回去抓鱼给你吃……”

    站起身时,似乎想起了什么,袁屿又很郑重的说了一句:“嗯……老鼠也是有的……”

    袁屿走了,迈着小步子很愉悦的回去了。

    走后不久,那棵老槐树后忽然走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好奇的打量着袁屿离去的方向,七八岁模样,碎碎的头发剪的只到耳根,嘴角带着些婴儿肥。

    树上的黑猫呜呜了两声,跳到了那娇小身影的怀里,慵懒的蜷缩成一团,拿脸颊蹭那白皙的手臂。

    “你家的猫才吃老鼠……”

    轻轻哼哼了一句,那娇小的身影,便也抱着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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