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屿的江西老家同样也有山,只是不如贵州来的多,山看的多了,就会腻。

    坐在凳子上,就能看见远处连绵的武夷山。

    铜仁地界儿,临着湖南,又挨着重庆,辖区住着土、汉、苗、侗……等近三十个民族,汉人占了三分之一。

    袁屿瞅着那些衣着传统打扮的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只觉得有几分新鲜和羡慕。

    很奇怪,汉武大帝当年倾尽举国之力用拳头奠定了一个基数最庞大的汉文化民族,千年之后,倒是这个民族最先摧毁掉了自己大部分的传承,还不忘往上面啐两口唾沫,这倒罢了,外洋的白骡子反倒在这片土地成了人上人。

    等到章彦有滋有味的喝干净了油茶之后,就带着袁屿出了铜仁往西,在城里,章彦还有些生分,钻到了山林子里的时候,章彦竟然格外的轻车熟路。

    绕过两个山头,天儿也差不多黑了。

    当章彦用一口当地方言和人攀谈的时候,袁屿就对章彦这个人隐隐有了些好奇心,他们接煞人一脉的坟窝子都在黑龙江,那么,一个在黑龙江呆了这么久的人,缘何会如此利索的操着这么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

    攀谈过后,章彦就领着袁屿在临近边上一个土家寨子里住下,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把铜臭味儿刮到这些角落里,所以这儿的人也很实在,比如当袁屿习惯性的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饭的时候,就遭来了主家的怒目而视,差点儿被轰出去,最后,袁屿才晓得,妇女和外来客坐在堂屋门槛,是对门神不敬,会遭来惩罚。

    袁屿恭恭敬敬的给门神又是道歉又是作揖,让主家异常的错愕,这汉家娃子怎么比他们还要敬鬼神,主人家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个汉家娃子是正儿八经的遇过鬼的。

    或许是真的冲撞了门神的缘故,深夜的时候,袁屿梦魇不断,梦里打骂自己的爹跌入江中,胡飞,潇潇……乱七八糟荒唐且怪诞。

    直到心口涨得难受,血管被抽干了一样浑身冰凉的时候,袁屿才大口喘着气哇的趴在床沿上,晚上吃的饭过喉咙腥臭无比,全给吐了出来,乌黑的如墨水一样。

    袁屿吐个干净,胃里却又吞了刀片一样的绞痛,偏偏四肢冰凉麻木的厉害,袁屿觉得自己像六月天的冰棍,软趴趴的要化掉,艰难的挪过眼,发现盗了一床的汗,手掌心紫的像茄子,而另一边的床上,章彦歪着头,笑眯眯的正看着自己,那笑容,直让人发寒。

    袁屿蚕蛹一样蠕动着身子,想开口,舌头却像分了岔,只能嘶嘶的如蛇一样,最后只能泪眼巴巴的祈求一样看章彦,这些年,他几乎从来没有因为感官上的痛苦流过眼泪,他觉得这样没出息,可他很难受,难受到他这个年纪根本克制不了……

    章彦嗅了嗅鼻子,把一柄极小的铃铛藏入袖子里,上面还有一道没有烧干净的黄符:“装可怜了?兔崽子,明天你进山,进苗家寨子,稍微打听就会知道卜曦家的寨子在哪儿,敢跟我耍什么猫腻,你就等着瞧哈!今天只是是让你尝一点苦头,给我打听清楚喽,卜曦家的家祖返世应在何人身上!不然,你的苦头还在后头!”

    说着,章彦起身不耐烦的从袁屿身上翻出桃木钉,刺破袁屿手掌心外皮,就有黑气喷涌而出。

    随手扔掉了那枚已经不能用的桃木钉,章彦冷笑:“去了机灵点,深山里面都是正儿八经不怎么出世的生苗,不是外头这些汉化的苗人可比的,触犯了他们,你小子的命,有十个也不够死的!还有,这桃木钉现在还剩两个,用完了再回来问我要,你体内的死煞,不发作,单凭脉象,谁也查觉不了,嘿,要是想跑,除非你遇到天王老子般的人物,不然,跑到哪儿都是个死!你自己好好寻思掂量吧!”

    袁屿擦干了泪,看着手掌心的钉眼已经泛红有了结疤的迹象,才扭过头,背对着章彦说:“怕我办不好,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块儿去?”

    章彦没看到袁屿侧过去的脸上满是恨意的神情,把一样物什放在袁屿床边,冷声说:“如果卜曦家的家祖真有返世之兆,卜曦家的祠堂,十里之内我都近不得!你有道家的身份,方便许多!进了寨子,去祠堂,将此物倒入祠堂最顶端的魂灯之中,不管卜曦家祖借何人返世,都能让他永不超生!”

    袁屿攥紧了拳头,声音却异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些虚弱:“知道了,我才十四岁,哪儿见过这么多钱,我爹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我怎么舍得这些钱跑了……”

    章彦嘿嘿一笑,阴阳怪气的躺倒在床上,不再搭理袁屿。

    袁屿爱干净,忍着痛苦不适下了床,一点点清扫干净后,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后半夜,袁屿就没了睡意,这个世界上,总是没有那么多的善意,人的成熟,其实大多时候是被一点点逼出来的,冷暖和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催熟剂。

    次日一早,尽管主家对这个满脸黑药膏的汉家娃子没什么好感,但见到面如土色,精神萎靡到极点的袁屿时,终归吃了一惊,然后异常虔诚的供奉了神位,希望神灵可以宽恕这个没有礼数的汉家郎。

    土家族的男人为袁屿指了个方向,强忍着呕吐感喝了一碗粥的袁屿带了些干粮就出门了,他要独自翻过重重大山。

    身体虚弱的人翻山路,那就是一种折磨。

    袁屿不是娇生惯养的身子,可胃里没食儿,两腿就没劲儿,还没到晌午,就两腿不断打摆子,头昏目眩。

    好不容易逮着人问了,费劲了力气才听清楚,卜曦家的寨子已经封了好些时日,外边的人寻常情况根本进不去。

    袁屿站在乱石荒草的山道上呆立半晌,委屈的望着老天爷,心中郁结良久,直挺挺的躺了过去。

    荒山野岭,毒虫遍布,对外界人固然处处危险,可对苗家姑娘来说,就没什么威胁了。

    当初卜希姑娘在火车站半路折返,辞别了无妄和尚,一个人在内蒙古河边哭了很久,又找了哥哥好多天,也没找到卜羲怀文的影子,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全靠着苗家姑娘天生的坚韧性子,风尘仆仆的总算的有惊无险的回到了贵州,满肚子的委屈和伤心,正等着赶紧回家告诉族亲和长老们,让他们派人寻找自己哥哥的下落。

    走到半山腰,却被脸色蜡黄,模样狼狈的袁屿吓到,待确定是个气息尚存的少年人时,卜希姑娘这才把袁屿整个儿背起来,娇小的身板,却硬是背着袁屿翻了几座山在天黑前走到了寨子所在的山脚下。

    听山下人说不让进寨子的时候,卜希姑娘抽出缠在腰间的鞭子就背着袁屿怒气冲冲的上了山,哥哥生死不明,这些老不死的王八蛋的竟然还有心情搞这些的虚头八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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