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酉时末刻时,所有人都在三川口外的小树林里聚齐了。

    鼓山盗来了三十人,这和徐子先判断的人数相差不多。

    他们中有十来个弓手,但也都带着投矛,葛家兄弟和他们的部下明显都是好手,身形壮实而显得相当灵活,在林外戒备,低语,巡逻,都显示出经验十足的样子。

    这几十人令福州官府毫无办法,甚至屡次招安而未能成功,足见他们的武艺和耐性,一般的人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很容易倦怠,但很明显葛家兄弟和他们的部下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当徐子先率领三十个少年赶过来时,葛存忠,葛忠义,还有几个鼓山盗的首领一起迎上来。秦东阳,李仪,刘益几人也环伺左右。

    “世子的安排果真妥当。”葛存忠说话还是很爽快,他赞了一句,接着环顾左右,说道:“这仗怎么打?”

    “敌众我寡。”徐子先也没有寒暄客套,直接答说道:“最好是用巧而非用力,敌从码头上岸,必定搜索四周,然后再继续向三川口的大道前行,其间会派出哨兵拉开距离,防止伏击,到三川口时,距离浦氏商行极近,这里是笔直大道,两侧不远处就有民家,其间有小河南安河横贯南北,我想就在这里伏击。”

    葛存忠看了徐子先一眼,说道:“看来世子每天在镇上带人跑来跑去,却是把地形摸了个通透。”

    这想法其实徐子先早就有了,其实他还有很多更加古怪的想法,什么击其半渡,或是想办法弄火药过来装在小船上用火攻之类,每天晚上他都会在书房看兵法,直到有一天秦东阳告诉他,这些东西翻翻就算了,不可能成功。

    岐山盗已经横行海上和福州,漳州,泉州等地多年,几乎每个岐山盗都有战场经验,事前的地形排查,对水流和闽江的利用,还有上岸后的哨探侦察都是必然之事,如果带兵的岐山盗不做这些事就简直可以视为是内应了。

    既然如此,徐子先就老老实实的向秦东阳讨教,最后两人研究地利,决定在三川口到集镇的小桥两侧展开伏击,岐山盗能顺利抵达那里戒备应该是最放松的时刻,地形也相对可以利用,这已经是足够了。

    “半道而击,我们放五六十人过桥,然后截断其队,我们有六十多人,打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岐山盗,应该不算太吃力了。”

    葛存忠眼中显露出杀气,不过其余的鼓山盗眼里都有疑虑,眼前的这世子和他部下的三十人都是群半桩大的孩子,论体力还未达到男子的巅峰状态,武艺还没有入门,也没有铠甲,鼓山盗还普遍有半身甲,虽然是皮制,也是聊胜于无。

    这样的盟友,还真的是叫人怀疑。

    被人瞧不起其实挺好,真实的战场又不是玩游戏,风险当然不小。徐子先微笑道:“我们居于两侧,葛爷你们在中间正面对敌。”

    “先一起投矛,我们往中间冲,冲乱他们之后你们在两侧尽量多杀。”

    葛存义这时说道:“你们不要贪功,我们和岐山盗打过多次,虽然他们武艺不及我们,凶悍之处其实不在我们之下。”

    岐山盗两千多人,鼓山盗始终未过百人,一个以抢掠平民为主,一个只向富家大户下手,一个杀人无算,不管妇孺老人都不放过,可谓血债累累,另一个则很少杀无辜。

    两种风格的盗匪想来也是有趣,两边的磨擦可能也是因为理念不同,这些年下来彼此都欠了对方不少血债,有机会的话两边都会向对方下黑手。

    葛家兄弟这一次逮着机会,当然是想狠狠敲岐山盗一棍,能在事前提醒徐子先不要贪功冒险,葛存忠果然是一个有信念和坚持的人。

    可惜往往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徐子先记得岐山盗的首领陈于泰最早投降,在新附军里表现出色,两手沾满了福建路百姓的鲜血……如果有天道的话,凭什么如此?

    戌时初刻时,再次被派往到江边哨探的金简小跑回来,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式。

    六十多人在桥南两侧的密林里蹲伏潜藏,四周寂寂无声,只有偶尔的鸟叫虫鸣,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已经进了梦香,虽然才是九点来钟,在后世夜生活还没有开始的时刻,在本时空已经算是入夜了。

    这里距离江边二里多地,也就是说二百多岐山盗最多一刻钟到二十分钟时间就会走过来,他们已经上岸,去掉哨探警备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刻钟。

    徐子先下意识的更屏住了呼吸,远方是南安河,其源头在建州那边,河流汇集到闽江,然后奔流出海。

    河速在这个时候比往常要湍急一些,能听到明显的湍急的流水声。

    石制的拱桥可容三四人一起走过,桥梁的历史和第一代南安侯至福州居住的历史相当……原本就是第一代南安侯派人修筑的桥梁。

    远方传来打更人敲击梆子时的声响,倒是不急不慢,悠然自得。

    徐子先伏在地上,隐约闻到地面的青草味道,还有泥土的腥气,前一阵一直下雨,虽然晴了两天,地面还是相当的潮湿,这种味道不好闻,趴在地上的感觉也不好受,可能还有株野草戳进了他的鼻眼,痒痒的甚是难受。

    这一瞬间,倒是叫他有一点感慨,可能这样的生活还不如一个更夫悠闲自得,但他敢放弃,又忍心放弃吗?

    有时候放下是自得一些,可是失去的终将更多。

    他惟有把手中的长矟又紧了紧,直到掌心都要捏出汗来也不自知。

    前世今生徐子先都没做过样的事,紧张在所难免。

    “世子不必担心。”一旁秦东阳小声道:“这样的战场上,刘益挡十个八个都很轻松。若不是岐山盗战场经验丰富,都是好手,就算三五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刘益在一旁趴着,似乎在把玩着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野果,对秦东阳的话根本不理不睬。不仅如此,徐子先仿佛还能闻到酒味,这厮现在不赌钱,改当了酒鬼,而且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仿佛是感受到了徐子先的震惊和愕然,秦东阳又小声道:“武道入门其实就是将门传承,战场上能百人敌就可堪称无敌勇将,万人敌者,兵法也。我等武道高手,对付寻常人过百人也奈何我们不得,利用地形游走,用投枪,弓箭,长短兵器,不断的消耗他们的耐心和勇气,最终反杀追击也不是问题。而普通的官兵,比如江防营那样的,数十人也奈何不了我们,但想以一人之力败其百人,非寻常武将所能为之。而岐山盗这样的精锐,比京营禁兵还要强悍几分,只是装备要差一些,我等就算高手,以一对十还有把握,超过这个数就要看地形,运气,还有伙伴的配合了。”

    “原来如此。”

    秦东阳笑了笑,说道:“武学说到底是杀人术,不是军中的人练武,要么开镖行,要么就是落草为寇,富贵中人不是习武的人,世子在此前问我武道之事,我回绝了,就是觉得世子的身份不会长久坚持,学之无益。现在看来,还是我浅薄了……”

    看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武道了,从力气到体魄,再到呼吸和技击,最终练成强人一等的气势。

    徐子先是历史系的学生,对古人悍将的记录都很熟悉,著名的霸王举鼎故事有些过于玄幻,不太叫人敢信。

    而真实的猛将兄各朝各代都有,那些北魏时期的武士们,身披七十斤以上的重甲,持矟冲击,可以在敌阵中浴血厮杀,有名的杨忠,隋文帝杨坚的父亲,在桥头与几个同伴对抗过千敌军,全身铁甲浴血而战,杀死的敌人堆满桥头,这就是真正的军中猛汉,掌握了高深杀人之术的高手。

    更强,更快,更准,掌握和分配好自己的体能,培养出自己独特的气势,以势压人,这都并不算太玄奇,是在常理之内的事情。

    如果刚刚秦东阳说什么内力,四两拨千金,徐子先反而会感觉太玄奇,有些象江湖骗术了。

    “我很期待。”徐子先咧嘴一笑,发出发自内心的由衷笑容。

    “世子要去京师袭爵。”秦东阳却是严肃的道:“以前宗室考核不论文武都是锁厅试,只是走过场,文可提笔成文,武能骑马射箭,就算合格。现在文官锁厅试停了很久,不知何时能复开。武官锁厅试正常进行,但却是和京营将领考核一并进行,标准是一样的,除了试弓箭骑术,还有力气,搏击等各术,世子虽然勤勉,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以后要有劳秦兄。”

    这时不远处刘益做了一个手式,秦东阳立刻闭口不语,把两人的对答给掐停了。

    经过这样的一番对答之后,徐子先的精神明显恢复了许多,最少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他看了一下身边不远的秦东阳一眼,这个三十来岁的侯府典尉正眯着眼看向远方的黑暗,似乎在这样的夜色中还能看到什么似的……

    又过了几分钟,仔细倾听的徐子先才听到了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响,他感觉有些愕然,刘益居然隔这么远就能听到动静?

    这时候已经没有再说话的机会了,二百多人越走越近,今晚的月色还不错,在几百步外走过来的岐山盗的身影就显得相当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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