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容一辆大车进出的狭窄道路,两侧的灌木和树木已经凋敝了,落叶铺满了道路两旁,不少腐叶被车轮陷在泥泞的道路之上,两侧民间,依然是破旧草房为主,只有少量的瓦房,多半是经商做买卖的富户。

    大魏很少有什么大地主,有钱的人多半投在工商贸易上,以钱生钱,来钱最快,天下人都有这样的共识,所以工商贸易最为发达。

    这也造成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有钱人的钱多半投到商行,工厂上去,而不是拿去买地。

    这样一来,土地的价格一直不贵,百姓只要愿意也就有地可耕,越是不禁田亩兼并,随意买卖的制度之下,却是没有什么阡陌相连万亩以上的大地主。

    而眼下的庄园,六个村庄和几个隐户组成的庄子,犹如一朵开放的梅花,花瓣相连,土地都是朝廷赐给徐子先的官庄,当然也就谈不上买卖变化,好过的就是聪明些的官户,干些小买卖逐渐起家,在庄上能盖的起瓦屋砖房的,多半都是这一类人。

    而在徐子先眼里,这一片地方毕竟太过穷困了。

    而犹记得前几天看的朝廷官报邸抄,有荆湖南路的御史上奏,连年军兴,赋税沉重,荆湖南路的百姓流离失所,不少百姓丢弃了土地,不再耕作,甘为无依无靠的流民。

    大片的土地抛荒了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所为的就是因为各种正赋杂税实在令百姓无可负担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荆湖地方特殊,原本开发较晚,所赖土地肥沃,出产不差,加上地处内陆,不必如云南,贵州和秦凤,福建等各路受到照顾,特别是云南贵州两地,生苗西南夷杂处,隔几年必定生一场乱子,朝廷有鉴于此,对这两路的正赋减免颇多,也严令地方官不得随意添加杂支赋税,所以这些地方的百姓反过的去。

    就以福建这样工商发达的地方来说,百姓犹是如此过日子,荆湖南路和北路,这些地方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徐子先倒不是为大魏感觉难过,他是后世人的灵魂为主,一直曾以穷大学生自居,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以为的穷就是笑话而已,眼前的这些人,才是生活煎熬,一生从降生到离世,都过的甚是苦楚。

    “世子倒不必太过忧心。”李仪听到徐子先的感慨,说道:“各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情形,好歹都还有一碗饱饭吃。我家乡是河北东路,那里连续二十年多次受到兵灾骚扰,百姓失去房舍田亩,沦为流民,妻离子散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福建这里,若没有海匪为患,恐怕还是要好过很多。”

    徐子先发自内心的道:“我为官后,当以军务为重,剿灭海匪的事,我一定要做好。”

    李仪和傅谦等人都是抱拳道:“我等一定襄助世子。”

    徐子先点头,转眼就到甲字庄,各人纷纷下马。

    庄头何福早就得了报,带着几个人迎在村口,见了徐子先下马过来,便是赶紧上去抱拳长揖问好。

    “不必添这个麻烦。”徐子先道:“不相关的人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何管庄带着我去有纺车的人家转一转就好。”

    “是,世子。”何福相当恭谨,自李诚倒了之后,侯府的各般举措都令人满意,现在世子的声望极高。

    当下指一指村口的几家,何福道:“这几户人家都有坊车,世子可以去看。”

    徐子先点点头,先进了村口一户人家。

    三间夯土的草房正堂,两间偏房,茅房在屋后,这是典型的农家民居。

    门前有几只鸡在地上漫步,见到大股人群过来,慌忙飞走了。

    有两个小脏孩儿在院里玩耍,倒是不怕人,四双眼睛盯着当先走过来的徐子先看。

    可能是感觉眼前的人和普通人不同,到底眼神深处有一点惶怕。

    徐子先穿着白色武服,戴折上巾,腰间是素金皮带,挂着一柄障刀。

    经过半年多的苦练,尤其近来学武渐窥堂奥,他的仪表,精气神,都远较常人出色的多,特别是挺拔的仪态,脸上从容不迫的笑容,更添几分风采。

    “拿糖给他们吃。”

    这倒是早就预备了的,陈大眼陈佐才笑着走过去,从褡裢里掏出一把糖递给两个小脏孩。

    “娘,来客人了。”

    “贵客,贵客。”

    两个孩童大呼小叫起来,却并不回家,带着刚得的糖豆,跑到邻居处找同伴炫耀分享去了。

    见此情形,徐子先倒是微笑起来,眼前一切,除了房舍太过简陋之外,倒是和自己的童年没有太多区别。

    堂房中却并没有人答腔,可能是不信孩子的话,徐子先也不在意,偏厢是厨房,瞥了一眼,见屯粮的柜子里放着精米和糙米口袋,都鼓鼓囊囊的装了大半下的粮食,檐下挂着几串鱼,这在福建地方的百姓家里,已经算是相当的富庶了。

    当下走到堂房门前,这家看样没有当家的男子在家,先停在门前,拿眼望里看了看。

    但见一个妇人,三十来岁年龄,神色倒是还好,正是从容不迫的坐在踏机坊车之前,两手不停,右脚不断踏动坊车,将棉花纺挂成一根根棉纱出来。

    徐子先看了一会儿,见妇人坊的极快,坊车四周堆满了坊好的棉纱。

    屋角也是堆放极多,整间房子里,已经堆满了。

    徐子先不出声,转头又走回来,对傅谦道:“坊车这样一直用,要多久修一回?”

    傅谦道:“小毛病可能天天有,不过这些妇人自己摆弄一下就好。大毛病,半个月到一个月一次,我派了几个木作匠人在这里,遇到坏损就直接修。”

    “得多久报废一台?”

    “总能用一年左右。”

    “坊车两个月就回本,剩下十个月算是赚的,也不错了。”

    “世子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

    徐子先和傅谦对答时,陈佐才却是走进屋子里去,外间传来说话声音,徐子先微笑摇头,他是不愿打扰这妇人赚钱,陈佐才他们却不是这么想,既然来了,当然有些话要问清楚。

    李仪是一直跟在自己左近,自己不进,这位奉常也不进,侍上唯谨,从细微处可见性格。

    不一会功夫陈佐才走回来,说道:“叫那妇人翻了半天白眼,嫌我耽搁她赚钱。”

    众人皆笑起来,徐子先笑着道:“翻你白眼还算是轻的,没拿纺锤砸你便好。”

    傅谦笑道:“你怕是能和她对翻,你那大眼一个顶她两。”

    “说正事。”徐子先不愿叫何福听到一些不太庄重的话,止住话头,说道:“问了些什么话回来告诉我?”

    “一个月一百五十斤。”陈佐才竖了两根手指,说道:“这还是打底的数字,有时候能到二百斤之多。”

    徐子先吃惊道:“那可真是通宵达旦了?”

    “可不是!”陈佐才道:“我问了,她婆婆就在东房里睡着,睡到下午起身吃饭,婆婆接着坊,妇人带孩子,洗衣做饭,早早睡下,下半夜起来接婆婆,婆婆再去睡,就这样轮着来。”

    “这也太累人了。”

    “有钱赚,还怕累?”陈佐才眼里似乎有些笑意,应该是笑世子的这种贵人腔调,同时眼里也是有些感动,不管怎样,跟着这么个宅心仁厚的主上,心里的感觉还是相当的不错。

    傅谦笑道:“世子不知道谷口那边的矿工?下井之前都是把要说的话嘱托一遍,几个月就会塌方一次,埋下去十死无生,谁能知道这回下去,还能不能上来?所以每次下井,家人都只得当最后一面,就是这样,矿工还是有的是,下去一次,少说能赚二百文,哪里去找这样多工钱的活计?”

    李仪动了谈兴,也跟着道:“我老家距离遵化铁场不远,那些拉铁矿石的汉子,哪个肩背上不是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都是拉铁石拉出来的伤痕,血迹斑斑,他们自己倒是习惯了。”

    “纤夫也是,肩膀都拉变形了。”

    “民生艰难啊。”

    “这得怪东胡人。”

    “也不对。东胡人入侵是武宗末年,成宗年间开始频频叩边,真正打进来这三次都是崇德年间,但国朝赋税沉重,财赋收入却不增反减,却是从文宗之后就开始了。”

    “细算一算,太祖开创,太宗守成,仁宗,宣宗光大,到后来世宗,哲宗,神宗,光宗,孝宗,文宗,毅宗,德宗,武宗,成宗,传至当今,确有先仰后扬,扬而后抑的态式,从年入六千万贯,到一亿贯,到一亿六千万贯,再降到而今的一亿贯,赋税越来越多,工商海贸越来越发达,民间却越来越困苦,岂不怪哉?”

    最后的话,却是无人能答,事涉朝政大局,眼前的聪明人是有,但这等事要在庙堂高处,了解全境二十多路的情形,综合考量,权衡古今,最终才能得出正确的见解和答案。

    既然不能全述,眼前的这几个人,当然也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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