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岐猜的差不多了?”徐子先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徐子先笑问道:“凤岐不要藏拙,说说看?”

    “世间赚钱的东西,无非就是量,与人最息息相关的,就是盐酒茶布这几样。”方少群笑了笑,说道:“布,丝,茶,铁,还有油,粮食,我们都在设法努力,东藩是宝岛,最少咱们现在开发的这一块地方就是宝地,这么大的平原,气候温润,最适合作物生产。加上咱们侯府调度有方,各位都相当出色,成功是必然之事。但要说投入千多贯,就能获百万贯利,恕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只隐隐想到,君侯怕是要在盐上做文章?”

    “我真是服了。”徐子先朗声大笑,对众人道:“凤岐的脑子是动的真快。”

    各人都是有些懵懂,傅谦笑道:“盐法我也懂一些,火煮法,是将盐卤水煮开,熬煮到一半加一半水,再熬煮,再加水,再熬煮,如此反复,才得精盐。井盐法也相差不多,除了咱们能在东藩发现青海盐池那样的好地方,不然的话,说投千贯钱得百万贯利,我也想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以做到。”

    傅谦一说,众人索性便是不再想下去,只是拿眼看着徐子先。

    孔和却说道:“现在岛上的人也是吃细盐,其实盐饼也可以,省不少钱。”

    徐子先摇头一笑,说道:“我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黑盐的质量我是知道的,也是实在穷到没有办法的贫民才会用这个东西,聊胜于无罢了。适才我们吃羊肉,羊肉很鲜美,但如果我叫玄平你用黑盐饼下羊肉,怕是美味就要减去大半的味道了,是不是?”

    孔和默然无语,抱拳道:“是我失言了,也不在这么一点开销上。”

    “是的。”徐子先道:“盐价昂贵,官府并没有多收多少,因为人们可以用很多办法来减低对盐的需要,用更劣质的粗盐,用盐饼,或是宁愿浮肿些,少吃盐,少吃油。这些东西,是生民百姓最需要的必须品,我们大魏却是用这个来赚钱。朝廷越来越失人心,天下板荡,禁军无力,厢军不堪用,根子上就走错了。不是蓄积更多的民力财力,然后使朝廷多收益。而是竭泽而渔,这样下去,便是恶性循环,便是没有东虏的威胁,朝廷迟早也会陷于内乱而不能自拔。陈胜吴广,大泽乡的故事,距离不远了。”

    李仪沉吟道:“其实我大魏对百姓已经算不错了,自大魏建。国至今,并没有大规模的造反,就是明证。”

    “但小规模的造反也不断不绝啊。”徐子先道:“本朝的信史长编,自建。国至今,大小超过千人以上的谋反有一千多起,万人以上攻陷州县的也有过百起,现在更是荆湖间遍及群盗,西北一带更是有流贼为患,规模已经达数万人之多,禁军也不能制,因为流贼往来飘忽不定,所至之处贫民皆揭竿响应,斩木为兵,杀掉官吏,抢掠富户,这说明什么,百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大魏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叛乱,无非就是在荒年放赈,招募壮丁为厢军,这两样政策能坚持下来,方是没有大规模叛乱的最要紧的原因。而朝廷能做这样的事,还是因为一直有海外贸易支撑,若海外贸易萎缩,境内流贼增多,朝廷财赋不足,几年内就会星火成燎原之势,无可复制。这不是危言耸听,近几年来,我注意到泉州,广州,明州,江陵,这些贸易的重镇海外来船和出海的船都是减少了,咱们出境的船减少了两成左右,外来的船少了三成左右,这种趋势会越演越烈,你们知道是为什么?”

    方少群道:“海盗为患?”

    “不止是海盗。”徐子先道:“海盗没有必要也不会去持续不停的抢掠商船,弄到人人不敢出海,他们还怎么维持?除了海盗外,天方支持的满刺加对兰芳和三佛齐等国的战事,这是最要紧的原因。战事不停,地方不安,人们还哪有心思做生意谈买卖?满刺加想要打下马六甲,那是东西海域的咽喉地方,他们咄咄逼人,又有天方和泰西各国的战事越来越激烈,所以都影响了商业和航道。大魏这十来年,一直不能固本清源,始终做着杀鸡取卵的蠢事,海税外贸收益减少,就对内加税,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海贸减三成,内陆的瓷器厂,茶农,布商,丝农,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百姓手中无钱,就不会消费,不消费,就更加赚不到钱。没有工商海贸收益,朝廷不能放赈地方,大量招募厢军,于是地方会更混乱,出现更多的匪盗,连年战乱无心耕作,于是田亩荒芜,待大片地方缺粮之后,会有更多的饥民和乱民出现,这就是由治世变乱世的治乱循环。”

    徐子先说的很平静,但各人好象是听到了最可怖的鬼故事,连方少群的脸色都变的苍白起来。

    眼前这些人也算是大魏的精英,他们知道徐子先的话是完全的真实,没有虚假,更没有夸张。

    事实上大魏已经走在这个的道路上了,这些年的天灾,外患,兵乱,民变,西北和河南最为严重,连荆湖那样的产粮区都有大量的流民和饥民聚众为乱。

    这就是治世循环,每隔几百年就会来上一次,然后就是死掉全国最少一半的人,甚至更多。

    可以这么说,在后世每个活着的人,其祖先都是有逆天的好运,在一次次的大洗牌中活了下来。

    远古人的寿命平均只有三十岁,大量的人死于饥饿和疾病,活下来的都可能是部落里的贵族和最强壮的战士。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和机会留下自己的基因。

    但到了王朝建立,确定了帝王将相,也确定了权贵阶层能奴役下层的时候,大规模的治乱循环才是真正的地狱模式。

    有西哲说过,中国没有历史,无非就是王朝的轮回。

    说的有些难听,但确实是一种形式上的事实。

    王朝建立,治世来临,人口滋生,土地不够承担过量的人口,制度崩坏,土地兼并,上层腐化,军队失去战力,然后大乱,或是异族入侵,比如五胡乱华或是蒙古入侵,然后是大规模的屠杀和奴役,或是内乱,沃野千里变废墟,人口损失过半甚至更多,然后经过长时间的战乱之后,损失的人口太多,人心思定,旧有的权贵已经被清洗的差不多,社会财富可以再重新分配,于是新的王朝又能够建立起来了。

    治乱循环,所谓的多少个朝代,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无非就是在这个循环里打转转而已。

    “所以我们不能慢慢的发展。”徐子先无视众人崩坏的脸庞,继续沉声道:“如果是几十年前,我们可以从容发展东藩,对外贸易,对内屯垦,三十年间,我们可以把东藩做到比福建路相差不多,过百万人口,千万贯收益,以侯府做到这样的事,朝廷定会封我为王爵,各位也可以衣着朱紫,人的一生际遇,到这样的地步也差不多了,何必追求更多?

    “但是并不行,外有海盗,内有大片饥民流民,还有东虏威胁,加上天方和泰西各国,我大魏内外俱困,都面比起当年的蒙古入侵还要危险的多。”

    “君侯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孔和忍不住道:“我看史书,蒙古入侵之时,北方二三千万的人口被杀的只剩下二三百万人,太祖与蒙古相峙,前后从南方移民数百万人,新建过百个州县,方以国力与之相抗,就算这样也是死伤百万军民方将蒙古驱出华夏,若非太祖横空出世,怕是华夏早就为北虏之奴了。”

    “就算如此也不是太可怕。”徐子先微笑道:“北虏的文字都是东拼西凑,其是几十个草原部落集合,没有传承,也没有典章制度,连文字也没有,只有几个口口相传的故事。什么叫蛮夷,这就是蛮夷。用泰西人的表述来说这叫低等文明。而华夏,有典章制度,文字传承,有文明的核心,北虏和我们就是低等和高等,这不是歧视,人有高有矮,有聪明就有蠢的,强行以为人生而平等,这是胡扯。种族之间,也是有差距,有发展的快而好的,也有慢一些的,群体中会有强壮的,聪明的,也有蠢的。各族生于不同的地方,自会有不同的特点,比如近海的,就擅长驾船喜欢冒险,在山里的,会擅长射猎,闭塞保守些。农耕的,会产生秩序和持续下去的文明,因为农耕的特点就是这样。北虏擅骑射,但他们是在塞外苦寒之地,生活很艰难,所以不会如我们这样叫子弟读书,明礼,上进,他们只是骑射而已,更不会有算学,商学,科学,更不会有诸子百家。所以就是有高等和低等。但我们和天方人,泰西人的较量就不同了,他们也有自己的诸子百家,也有算学,有法典,有文明,他们的文明不下于我们,甚至在某些地方比我们强。我们也有比他们强的地方,他们也有比我们强的地方,这很合理。一旦我们输给天方人或是泰西人,我们就彻底完了。北虏进来,华夏还是华夏,天方人或是泰西人进来,华夏的人种可能还在,文明就会彻底消失。天方人征服的地方,泰西人征服的地方,皆是如此。所谓亡国,或是亡天下,区别就在于此。”

    在场的人,俱是一时英杰,待徐子先说完之后,他们已经尽明其理。

    有人沉思,有人激动,方少群激动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现在他已经深深感觉自己当时决定随南安侯南下,真的是此生到目前为止,最为英明的一次决断。

    放眼整个大魏,见事如此明白,如此深远,对危都剖析的如此清楚的人,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位君侯!

    方少群激动的不能自己,说道:“我早就看的明白,将来大敌,不仅是北虏和东虏,更有天方和泰西诸国,现今和以往完全不同,以往汉唐之时,有葱岭沙漠之隔,汉时只知道有泰西诸国,并无天方,唐时乃有天方,唐军为了与天方争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与天方军会战与恒罗斯,唐军因铁勒军背后叛主而败,但元气未伤,高仙芝正欲整军再战,却又遇着安史之乱,结果葱岭以西,不复为唐所有。至唐末,阳关以西诸州皆限于回鹘,而回鹘,臣服的便是天方。待唐亡之后,我大魏兴起,夺回兴灵诸州,但始终还是不得再复西域,就是因为回鹘亡后,西羌诸部皆臣服天方,其后有天方诸国,若我大魏西向,便是要与其诸国交战了。若此,诚为国力所不及。到如今,不光是有西域一个通道,要越几千上万里之远才能彼此交通,现在有舟船之利,由天方泰西诸国下海,若沿途买卖经营,半年可至,若一意东向,两个月便至我大魏之境。这在几百年上千年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可是朝廷对付东虏和北虏这样的蛮夷都难,又怎么会将目光投注到天方人和泰西人的头上?现在的局面,若天方助满刺加灭三佛齐和兰芳,要不了多久,这些地方就全部信奉天方教,成为天方的诸侯国之一,接下又是哪一国?吕宋,倭国,暹罗?我大魏影响所至,华夏文明教养过的地方,几乎都成他人囊中之物了。待天方人到我沿海地方,不断骚扰,传教,占据地方,到时候不要说大魏,就是华夏也完全无救了。”

    李仪喃喃道:“我一直关注的是北虏和东虏之事,现在听君侯和凤岐这么一说,才知道另有危机重重啊。”

    “是的。”方少群脸色激动的成惨白色,他道:“若不重视,不及早设法,恐怕十年之后,我们在南洋就没有立足之地,二十年后,占城,真腊,暹罗,安南,诸国亦不复存在,三十年后,当我们进入知天命和花甲之年的时候,福建,广东,广西,俱不为大魏所有,甚至是东胡北虏与天方隔江而治。”

    “这也太可怕了。”孔和喃喃道:“若真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子先面容沉毅,语气也是相当坚定的道:“所以咱们只能赶紧把手头的事情给做好,不要迟疑,不要犹豫,不仅要奋发向上,甚至要把三步路并做一步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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