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鼓噪声中,一艘艘小船被从大舰上放下,大量的海盗下饺子一般的从船身侧的攀网上迅速往下,落到小船之中。

    一艘四桨小船在这种近岸海边可以载运二三十人,大舰上两侧一般悬挂两艘小船,只要往返两三次,一艘大战上要上岸交战的群盗就运送完成。

    这是一幕盛景,二百多艘大船在海面上分散,无数四桨或八桨船在海面上如鱼群般飞跃,海盗们运伤娴熟,上下大船的速度飞快,上小船之后,众人协力划动小船,整艘船如飞一般的涌向前方。

    有几十艘小型的海盗船,干脆令小船牵引,顺着潮水一直向前,到了岸边还有半人深的时候,船上的群盗纷纷跳下,他们没有时间和耐心去栈桥停靠,干脆就是这样放下船上的人手,等船上的海盗全部下水之后,这些大船才慢慢后退了一些,但几乎还是留在近岸的原处,他们船上留着一些人,摆弄着船上的投石炮或是重型强弩,他们的制弩术应该是和天方人学的,和大魏的床弩不在一个档次上,虽然是几人才能拉动的重弩,有效的射距不过二三百步,战场却是离海边里许之外,海盗在这里摆开,船上的投石炮有效射距也不会超过一里,这些船最多是掩护战败的海盗逃回船上,对这种结果没有人会相信,所以这些人的动作慢腾腾的,只顾看着眼前壮观的登陆场景。

    过了一时多时辰后,已经上岸的群盗已经有数千人,这个速度相当的快了。

    这些人常年在海上劫掠,不要说驾小船登岸,便是冲撞舰船,跳帮肉搏的事也做过不少,他们身手异常矫捷,虽不成军伍战阵,但个人的武勇和技艺均是相当不错。在海上为盗,体形瘦弱,胆气不壮,身手不强者,亦不可能在这个群体中存活下来。

    到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天气异常晴朗,海天俱是明亮的蔚蓝色,远方绿色和棉花的白色花球都是清晰可见,颜奇已经按捺不住,要先率本部兵马登岸了。

    刘旦看了看,岸上的群盗已经聚拢在各自首领的旗帜下,那些旗帜乱七八糟,各色均有,群盗亦是乱糟糟的,最早上岸的群盗和摆在最前的岐州盗尚有几百步距离,其余各盗下小船之后,逐渐会拢,仍然不成阵列。

    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刘旦看到的是诸盗俱士气高昂,他们高举手中的旗帜,站立在各自首领的大旗之下,然后高声谈笑,时不时的挥动手中各式的兵器。这些人孔武有力,彪悍敢战,凶残暴戾,每个海盗手中都有人命,这是必然之事,良善之辈无可能留在这样的队伍之中。他们渴望厮杀,抢掠,渴望手中的兵器痛饮敌人之血,渴望抢掠财富,也渴望能得到岛上的女人。

    这些人,只有烈酒和女人加上赌搏能叫他们安静下来,如果有人会望气,可以看的出来那一群群的海盗头顶都在冒着黑灰气息,这是杀戮和劫掠之气,他们在海上很久,已经迫不及待了。

    “颜兄要注意留些壮丁啊,把壮丁杀光了,我们的部下可不会采摘棉花。”

    开了一句玩笑后,刘旦也准备下船登岸了。他的本部兵马分别在几艘大舰上,大约有两千余人,常年驻在吕宋宿务岛上,经常训练,军伍战阵之术已经相当娴熟。这两千多人是刘旦真正的家底,有一些群盗首领是他带出来,也是令行禁令,但毕竟是拥众在外了,只有这两千多人,久经战阵,常年训练,能在军旗之下摆开阵法,也穿着各式甲胄,是刘旦的心腹和真正家底。

    刘旦的心情不坏,顺利登岸,这仗已经赢了一多半了,府军虽强,但看的出来具甲装备尚不及大魏禁军,估计也就是强加版的大魏厢军罢了。

    颜奇这般暴戾的性子,听着也是一笑,说道:“那便留几千丁壮,采完棉花再杀不迟。”

    说罢刘旦一笑下船,颜奇并未着急,他和刘旦的配合便是刘旦先至大阵,集结军伍,一旦厮杀,便是颜奇率部为前锋。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刘旦终于率两千余兵分乘小船上岸,他的部下全部束甲,各式各样的战甲在近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部下甲胄有魏军式样,也有倭甲,也有吕宋,暹罗甲,各式各样,几乎俱是铁甲,而将士皆持长枪和长刀,全部以长兵器为主,刘旦身边是数十个持巨斧的近卫,全身精铁甲,护卫刘旦至中军。

    刘旦的滩神大旗竖立起来之后,海盗们士气大振,俱是怪叫出声,不一会叫声变啸声,如狂风暴雨,声音环绕,估计连几里外的民壮们都在防线上听的相当真切,应该会闻声而色变。

    这时又陆续有群盗上岸,至午时两刻左右,先至者在饮水囊中的水,他们上岸很久,被太阳烤了两个多时辰,身上汗湿淋漓,好在俱是热带地方出来的,并不畏惧炎热,他们上岸时带了些干粮,现在就着清水吃着干粮,有不少人蹲下或是坐着,借此恢复体力。

    刘旦下令后至者从两边摆开,将队列充分拉开,整个几里大的战场逐渐被群盗所填满。

    至此上岸的群盗已经有两万六七千人左右,刘旦回首一看,见到海面上银光闪烁,他知道是颜奇也上来了。

    颜奇站在小船之首,身上是精心打磨过的扎甲,犹如银甲披缚在身,身上真是银光灿然。

    这是和天方人学的习惯。天方人和泰西人交战,泰西人早年是骑士制度为主,打仗是贵族和骑士的事,平民不需出战,最多照料战马和帮助后勤,连骑士的随员也是见习的少年骑士。到英国人以平民为长弓手时,纯粹的骑士制度就有些吃力,再到文艺复兴,火枪出现,骑士制度便逐渐消亡了。

    在骑士制度消亡之前,泰西人穿锁甲或全身板甲,因为兵力少而精,几乎每个骑士都有家传的厚重板甲或锁甲,他们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在和天方人争雄的战争里打的有来有回,但当泰西人复兴之后,这种骑士逐渐被淘汰,天方人反而渐渐不是对手了。

    毕竟阵而后战,对天方人来说亦不擅长,其沙漠骑兵彪悍勇武,不在哥萨克人之下,但阵而后战,却非其所长。

    因为要轻骑兜剿追杀,所以天方人极少披重甲,相比较锁甲和板甲,他们更擅长打造和使用扎甲。

    颜奇所部大半甲胄也是天南地北均有,海盗自己不产铁甲,无此能力,多半是抢掠和从各国收购而来,铁甲在这个时代不管在哪国均是军国重器,得来殊为不易。

    而眼前多艘小船上的三百余人,全部穿着银光灿然的扎甲,戴铁盔,有顿项护臂与护心等装束,全套铁甲有四五十斤重,每个海盗都是小心翼翼的坐在船身之内,他们的水性好的能在海上飘好几天,被饿死渴死却不会被淹死,他们从孩童时就在海边长大,游泳,潜水,是弄潮的好手,但他们现在穿着几十斤的铁甲,万一不慎落水,瞬间就会沉没到海底,救都来不及急,死的太过冤枉。

    小船上下漂浮,近岸的地方海水相对平稳,众人划桨极快,不过一刻钟左右功夫,颜奇和其三百披甲部下皆至岸上。

    众人久在船上,上岸后居然有些头晕,颜奇本人亦是,当下就在原地缓缓坐下,喝了几口水后,心平气和之后方站立起身。

    颜奇的部下亦相随起身,这些人都是年龄在三十左右,最少在海上十年以上,每个人都手上有多条人命的凶残暴徒,不仅如此,且都是身体相对高壮,孔武有力,束甲几十斤尚能跃起搏杀,他们战场经验丰富,胆气充盈,颜奇带兵喜精不喜多,喜欢和他一样残忍嗜杀的凶残暴徒,这些人身手敏捷,反应快速,若持刀和普通人相搏,十余人都不一定是其对手,再加上全身披挂坚甲,手中持的或是天方长剑,或是天方弯刀,另一手持盾牌,遇敌则结阵冲杀,南洋诸国,他们俱是横行过,十余国间横行无忌,几乎无有当面之敌。

    此时刘旦来迎接,颜奇与他也不多寒暄,说道:“两刻之后,刘兄在中军命人击鼓,摆旗令两翼展开向前,中军主阵缓缓向前,我率部于第一阵之后,若敌出战,则我率部乘隙出击,刘兄所部,跟随向前便是。”

    这是他二人一向配合的战法,颜奇虽残忍暴戾,却又不是傻子,亲自率自己部下精锐打头阵是断然不肯的。

    刘旦的部下为第一阵,厮杀之时,颜奇为相机找到薄弱处,率精锐部下突击,一旦成功,则胜机到手。

    他二人纵横海上,其实已经很少需要两人合力,更不需要以这样庞大的军阵和精兵尽出来打仗了。

    除非是要在南洋行灭国之战,以他二人的实力,与诸国最少几万人规模的正规军交战,也是尚有不足,便是蒲行风,在满刺加的支持下与三佛齐兰芳诸国交战,屡有斩获,至今也未能获得全胜。

    刘旦点头应诺,又指向前方,说道:“看南安府军,他们也列阵好了。”

    刘旦略有一些忧色,说道:“他们列阵之快,我前所未见。”

    颜奇这才顾得上看东方,二里多外,地势略高之处,也就是横亘南北的大道之前,多面高达数丈的军旗高高耸立,五六千人的军人已经在旗帜下列阵完毕了。

    看府军的阵列,前锋人少,越往后则越多,前面单薄而后面厚重,就是一个大三角的形状。

    颜奇一看就大为吃惊,说道:“南安府军是不是疯了,他们要攻咱们?”

    “看起来是!”刘旦冷笑一声,又指指左手侧,说道:“那边也有大片空地,适才我看到有烟尘扬起来,不象是人扬起的踪迹,派人去哨探,说有骑兵,但人数不多,只有五六百骑的样子。”

    “那不必怕他。”颜奇说了一句,还是接着道:“不过我们南洋地界没有骑兵,几百骑兵威力也不小,厚集左翼,多派长枪,这样应该挡的住。”

    “击败正面府军就好。”刘旦道:“他们要疯了和我们对攻,这样正好。”

    以刘旦看到的情形,府军集结之快,真是他平生未见。

    似乎就是旗帜一立,大量的军人就从视线之外出现,尘土飞扬,灰袍将士们手持长矟,横刀,持盾,简直是用小跑的速度跟随大旗行军,几乎不到两刻钟时间,不,甚至是更短,就在两万多海盗二里多外,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三角型的大型军阵。

    这些府军当然就是在不远处,但从行军到布阵,速度之快,布阵之速,而且军伍之齐整,真是令刘旦叹为观止。

    海盗们不明厉害,只是看到对面的军人人数不多,而且没有多少铁甲,士气反而略有高涨,毕竟他们刀头舔血,杀人再多,也是想杀人又不想被别人所杀,看到对方实力不强,自是士气高涨。

    而刘旦却是感觉庆幸,这样的军阵,若配合民壮,长垒,几万海盗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才拿的下来,而群盗虽然有严酷的军法约束,不是一团散沙,却也不是能够执锐攻坚,攻战不下也不气沮的正规军人,若府军真的如此应敌,可能这一仗就要打的旷日持久,群盗不得不分散获取给养,以与敌人对峙久战了。

    还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强敌不知为何竟是摆出这样的锐阵,而非防守之阵,刘旦不长于军伍战阵,但总不至于连阵列也看不懂。

    颜奇亦有相同的看法,看到对面这么藐视自己一方,他的凶悍之气被激起来,但此时已经顾不得多说,颜奇只是抽出腰间所佩的弯刀,点了点头,便是大步走向前方。

    在颜奇身后,是三百余浑身散着银光的扎甲步兵,这些步兵都是面空一切的样子,睥睨一切,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凶悍而残暴,这三百多人紧紧跟随颜奇和那面腹蛇大旗,一并往前方去了。

    刘旦回到中军位,看到颜奇的队伍在海盗大阵中如腹蛇般游走着,他的内心不知怎地有些惶恐不安,类似的情形,这样的大战刘旦也经历过多次了,但从未有一次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他勉力凝神,细细思忖了半响,终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答案。

    不管是哪一国的哪支军队,从未有眼前这样的情形。

    在沉默中行军,连鼓声也没有响起,在沉默中列阵,在沉默中应旗,然后就在沉默中摆开大阵,等候攻击的时刻到来。

    那种沉默而压抑的气氛,那些熟练的动作,那些招展的旗帜,还有军人身后那些沉默的百姓丁壮,这一切都给人不真实的压抑之感。

    似乎就是地底里钻出来的不是活人组成的军队,怪不得会给人这种强烈的压抑感。

    “总要刀枪底下见真章。”刘旦吩咐自己的部下带着两千多精锐前往左侧,这些部下一半用来准备和颜奇一并破阵,一半和过万的海盗在左拒,在那里他们将要应对可能会突如其来冲击过来的骑兵。

    对骑兵交战,海盗们几乎未曾经历过,是以左翼厚重,右翼相对单薄很多。

    眼看颜奇将至前阵之后,刘旦歪了歪头,示意令人击鼓。

    在阵后有数十面大鼓,俱是自大船带下来,南洋诸国并无击鼓进军的传统,这自然是和魏人学习得来的经验。

    而在此时,对面那支一直沉默的军队,突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声。

    这声音之大令人大吃一惊,刘旦更是鼓起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适才南安府军还沉默的令人不安,而在此时,这些府军将士似乎是在用尽自己的全身气力,拼命狂吼怒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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