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树华这一次来北京,是随她带的体操队来参加选拔赛。因为忙碌,所以她这些天也仅仅只来过一次冰场,剩下的时间都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和韩露也没有见过面。

    韩露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横竖也不想见到韩树华。

    而这个消息横天落下,让韩露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她被刘伯飞推出了冰场,匆忙地换下脚上的冰鞋,然后大概是飞跑着上了刘伯飞的车。

    汽车一刻都未停地一路向医院驶去,韩露坐在副驾驶席,内心一片慌乱。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刘伯飞也同样慌乱,而且他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冒犯,都是冲击。

    在医院门口,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汽车驶入停车位,然后一路飞奔到医院里,在大厅等待他们的,是韩树华队里的一个副教练,二十来岁,文文雅雅的小姑娘,她在看到韩露和刘伯飞时,表情却不是焦急,而是有那么一点的……尴尬。

    刘伯飞觉察到了什么不对。

    “人呢?”他问。

    “在……楼上。”副教练怯怯地回答,“我带你们去。”

    他们三人乘电梯到韩树华的病房所在的四楼,却只是就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韩树华中气十足的斥骂声。

    “单人病房,我开着窗户呢,为什么不行?”

    “那你倒是让我出去啊!出去你也不让。”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墨迹呢?”

    韩露加快了脚步,一把推开了病房门。门狠狠地撞在门挡上,里面的护士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韩树华用一个不是特别好看的姿势趴在床上。

    “……”

    “你干什么来了?”韩树华抬眼看到了韩露,没什么好气地问。

    “……”韩露沉默了一瞬,转头问刘伯飞:“我干什么来了?”

    “……”刘伯飞也是无语,“你怎么了?”

    “这是有人去报喜了吗?”韩树华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站在床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大约是她体校的学生。

    “因为老师您当时……”

    “闭嘴。”韩树华打断了她。

    “你们韩教练这是怎么了?”刘伯飞转头询问旁边的副教练。

    “腰!”趴在床上的韩树华自己说,“摔跤了,腰闪了,行了吧?”

    “腰闪了,闪进医院?”韩露捕捉到了重点。

    “确定腰闪了之前得先确认有没有骨折,这都不懂?”韩树华白了她一眼。

    韩露站在床边,忽然觉得这个角度看着韩树华很新鲜,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你的鬼。”

    “挺新鲜的。”韩露居高临下地笑着说,“是谁来报告这么一个好消息的来着?”

    “……”韩树华难得地被她呛住了。

    “我回去了。”韩露说,“你自己好好养着吧——那句话怎么说,请多保重?”

    “等等,既然来了,正好我倒是还有话要跟你说。”韩树华叫住了她。此时,她正趴在枕头上,身上被护士盖上了被子,头歪着,视线自下而上凌厉地注视着韩露。

    “你要说什么?”韩露问。

    “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件事既然开始做了,就竭尽全力地做下去。”韩树华看着她,“不要给我在那里想着这样也行,那样也行。不要想着假如当时怎么怎么样就好了。你以为你今年多大了?”

    “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你正好就在这儿退役吧。告诉刘教练,告诉他你体力不够,智商也不够,理解力更不够。继续训练就是浪费资源,活着就是浪费生命。”

    “……”

    韩露当然明白韩树华在说什么,她前几天来冰场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自己为新曲目进行的练习。但因为那种糟糕的内心障碍,她始终都无法将自己交付到音乐当中去。那首曲子总是令她无法遏制地想到芬兰的那片湖水和天空,她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地方说过什么又想过什么,她不愿意去想。

    它太大了,摸不到边际,于是令人害怕。

    除非——

    她想,除非,有什么人能够为她搭建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告诉她没有问题,她所走出的每一步,他都会接住。

    “……不管我多大了,”韩露回讽,“我都还能跳。”

    “是吗?”韩树华轻蔑地一笑,“那我真是特别看好你。”

    “我回去了。”韩露说,她看一眼刘伯飞,“你走不走?”

    “你先走吧。”刘伯飞说,“我正好来开个药。”

    韩露点了一下头,未再多看韩树华,正欲离开病房时,却见到病房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的中年女子。女子一眼看到韩露,马上露出了极其欣喜和惊讶的表情,下一秒便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您……”韩露尴尬不适,又不好直接甩开,“……您有事?”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赶快道歉,手却还是牢牢握住。“你是韩露吧?哎呀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看到你。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你,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你,真的,我们看了你上次的比赛,哎呀那非常了不起的了,老好看老好看了……”

    女子一口上海话夹东北话夹普通话,因为兴奋而说话说得颠三倒四。

    “……我……谢谢您全家?”

    “不谢不谢。”女子像拍着自己媳妇手的婆婆一样拍着韩露的手,“真的哈,你那个搭档也特别棒,那个许浩洋呀……之前真的看着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上进心的一个小孩,和你搭档之后哎呀那真的是特别厉害,一下变得特别厉害。要么说人还是得找对的搭档才能发挥实力……”

    “嗯,呵呵……”

    “结婚了没啊?”女子冷不丁地问。

    “没,没呢……”

    “没结婚好,没结婚好,我跟你说哈,那个陆柏霖啊,不行!我看着他就不像什么好人!你们这些孩子啊,从小封闭训练,环境单纯就识人不清,看男人不能看钱,男人有钱就……”

    “阿姨啊。”刘伯飞咳了两声,赶紧打断。在这个环境里,他一下拾回了当少年队教练时的口头习惯,站在孩子的角度见谁喊谁阿姨,但又一看不对,这人岁数比自己看着还小,就赶紧改口:“姐啊,不是,妹啊……”

    “哎呀这是刘教练啊!”

    女子兴奋起来,又赶紧拉着刘伯飞一顿寒暄,绕了一圈才终于说到重点。

    她是韩树华带的一个体校学生的母亲,那个学生今年刚在市级比赛上拿到了不小的荣誉,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来当面感谢韩树华作为教练的栽培。

    “她自己有天赋。”韩树华平静地说,“做教练的只是负责引导。”

    在过去,已经有不少家长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了,但是韩露就在旁边亲耳听到这些感谢,却还是第一次。

    她似乎并不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在她之外——在面对她之外的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那个前来致谢的学生家长离开后,韩露也一个人回了训练中心,病房里一时间剩下刘伯飞和韩树华队内的几人,刘伯飞确认韩露已经走远后,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韩树华。

    “什么怎么回事?”韩树华反问他。

    “你今天不是腰闪了吧?”刘伯飞说,“如果是腰闪了的话,你会乖乖地趴在这里不动吗。”

    “……”

    “不愿意说就算了。”

    韩树华给了旁边的副教练一个眼神,副教练心领神会。

    “是这样的。”她说。

    事情是这样的,韩树华今天在结束工作后,打算前往训练中心去旁观韩露的练习,同时将两名对花滑有兴趣的学生介绍给刘伯飞。但在半路发生了车祸,导致她的尾椎骨骨折,以及轻微的脑震荡。所以与她同行的学生才会直接找到训练中心。

    “为什么不对韩露说实话?”刘伯飞问。

    “我不喜欢。”韩树华说,“我觉得那样非常蠢——不,简直太他妈蠢了。我要说什么实话?我在看你练习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非常惨,他妈的骨折了,我这么说完又怎么样?让她同情我?关心我?照顾我?坐在床边的那张破椅子上用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爱你?”

    “……不是好像没有这么复杂……”

    “太他妈恶心了。”韩树华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受不了这种东西。”

    刘伯飞无可奈何地一笑。

    “你笑个屁?”

    “韩露真是像你。”刘伯飞说。

    “废话。”韩树华说,“不然像你?”

    “你希望她像你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刘伯飞说,“有可能她的性格——她和你一样,不自觉地拒绝排斥的东西,本身就会成为她走得更远的障碍。”

    你在拒绝什么,恐惧什么,不愿意面对什么?

    刘伯飞不会蠢到想要把这些话都问出口。

    人活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自是明白有很多事都已经形成定局,那绝对不是通过外力——像那些热血的漫画小说一般,由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耳边喊上几句话就能够修正回正确健康的道路的。

    他也从未认为,人的一生,有什么所谓“正确的人格”,“正确的道路”这样的概念。

    他认为,如果可能的话,人应该是以自己原本的样子被承认和接纳的。

    无论是他,韩露,或者韩树华。

    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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