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毫无生气的街区。

    街道是没有铺砌过的,坑坑洼洼,臭气熏天,到处是垃圾,没有排水沟,也没有污水沟。矮小残破而又杂乱无章的建筑妨碍了空气的流通,由于很多人住在这一个不大的空间里,所以空气有些刺鼻难闻,甚至带有一丝腐臭味儿。

    银行家杜-塔艾忍不住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的随从要好一些,但是表情显然也十分不耐烦。这里和他们平常所居住、所来往的地方和街区几乎不像是在同一个星球上,但是偏偏又联系紧密,无法割离。

    一路上,一直都有些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姑娘向他们媚笑或者招手,但是衣冠楚楚的银行家一行人完全无视这种低等级的娼ji,径直朝前走着。

    这些都是从外省跑过来的女工,并且被抛弃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受命运的摆布挨饿受穷。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她们一般白天要在工坊里做工,晚上则要跑到外面去兼职暗娼,这种生活早已经让她们以极快的速度年老色衰,而且将在极短时间内就完全摧残掉她们的青春和健康。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们大概还能活几年吧。

    走出一个大杂院又走进另一个大杂院,走过狭窄而肮脏的胡同和过道,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他们走进一间勉强维持着没有倒塌的屋子里。

    里面早已经有几个人了,他们皮肤黝黑,手上也有厚厚的茧子,带有多年劳作后的痕迹。看上去个个结实精悍。

    他们看见杜-塔艾一行人之后,非但不惊讶,反而显得非常高兴,连忙站起来迎了过来,然后招呼他们坐到桌子旁。“先生,您今天终于来了!”

    “抱歉,我的朋友们,最近因为一点事给耽误了,今天才抽出空来,我来晚了。”银行家满面笑容摊开着手打招呼,然而此时他的眉骨和额头仍旧隐隐作痛,让他内心中的愤怒也因此挥之不去,“但是还不是很迟,不是吗?”

    “确实很及时,”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点了点头,“如果您带来了我们期望的东西的话……”

    “哦,当然。”银行家点了点头,一边小心让自己不要碰到满是油腻的黑色桌子,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慢慢地递给了对方,“这是我这阵子给您准备的。”

    “太好了!”首领接过了这些钞票,小心地点了点数目,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杜-塔艾先生,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感激,“先生,我代表我们的同志会对您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不用谢,我是人民的朋友,”杜-塔艾笑着回答,然后小声提醒了一句,“记得一定要善用这些捐款,尽量多办点事。”

    “我们当然会的。”他点了点头,“人民绝不会忘记您的功绩,您放心吧,到时候我们会给您最大的回报的。”

    “为了法兰西,这是我应该做的。”矮胖的银行家此刻笑容满面,这种职业性的笑容他常常在自己的客户面前使用,“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谢谢!”首领又致谢了一句。

    “现在看样子你们的工作进展很大啊?”杜-塔艾轻声问。

    “是的,最近因为该死的商业风潮,我们有很多兄弟失业。他们没法养活自己的家人,孩子也没法养,所以个个满腔怒火,就等着发泄。不用我们多说什么他们也会去做,只要有武器有弹药那还怕什么呢!反正这世道我们不被枪打死也得被饿死,比较起来还不如选前一项,那就好好**一场吧!”

    首领的慷慨激昂让银行家内心极受震动。

    他不是被对方所感动,而是为这种豪气所暗自畏惧,因为他深深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阶级的战争,而他只是这一阶级伪装的盟友,实际上连盟友都算不上,而是**的矛头之所向,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会被自己添柴加火的烈焰所灼伤。他现在正在遵从自己主子的意旨在这里玩火,为了挣一座连阿拉伯人都不敢在《水手辛巴达》里面去想象的金山。

    是的,这就是阶级立场。

    在这个年代,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既相生相伴,又相互厌恶相互提防,前者恐惧后者的力量却又忍不住想要利用它来轰垮封建体制的最后堡垒,他们成功了。

    有很多穿越者自以为他们只要搞出近代工业,农民就会趋之若蚁地跑进工场来做苦工,殊不知这是一种十分肤浅的想法,把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中国套入到了近代。

    在这个年代,机器在被设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安全防护,而且简陋而粗糙,它们会吞噬工人的手指、肢体甚至生命,而且屡见不鲜,没人把这当成一回事,根本没有工伤保险或者赔偿可言;在这个年代,也从没有哪个工厂主想过环境保护或者安全生产,哪怕想到了也懒得花钱去为工人这么做,因而任由污水和毒气在工厂四处弥漫,摧残着工人的身体健康,使得他们早衰早亡。

    而工人们的生活环境又是怎么样?

    “整条整条的街道和许多胡同及大杂院都既没有铺砌,也没有下水道或其他任何排水沟;这些地方堆积着污泥、垃圾和各种废弃物,这些废物在逐渐腐烂,发酵;几乎到处都有污水洼,因此,这里的住宅都是又脏又坏,以致疾病丛生,威胁着全城的健康。”

    实际上,一个侥幸依靠运气建立了近代工业的穿越者,他的工作绝对没有在那一刻全部完成,甚至可以说,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他必须绞尽脑汁想办法以可能比对待敌人还要残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工人,既使得他们不敢消极怠工(至少无法明显地消极怠工),也要使得他们――说得难听点吧,在使用寿命之内――无法赚到足够的钱来脱离这一片苦海,或者哪怕赚到钱了也走不出这片苦海,这样他才能保留下那些熟练工人,使得他的工厂不至于生产中断。而如果没有这些工人,没有工人的贫困和被奴役,近代工业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果他侥幸找到工作,也就是说,如果资产阶级发了慈悲,愿意利用他来发财,那末等待着他的是勉强够维持灵魂不离开躯体的工资;如果他找不到工作,那末他只有去做贼(如果不怕警察的话),或者饿死,而警察所关心的只是他悄悄地死去,不要打扰了资产阶级。”

    英国人通过圈地运动制造了这样的流民,然后用这些世世代代除了做工然后早亡之外别无出路的英格兰人,以及除了在饥荒中饿死之外别无出路的爱尔兰人,以及新近破产的小自耕农。童工和女工的死亡率更加高。

    最残忍者得胜了,他们建成了这个时代的世界工厂,也建成了不列颠的世界帝国,建成了奢华富丽荣光万丈的维多利亚盛世。

    正如维多利亚女王后来的那句名言一样,她的这个时代是:

    glory,glory,glory endless!

    天性冷漠而且固执,从不为外物所动的不列颠人自然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而且他们几乎不用担心人民的起义,因为不列颠历史上这根本从未发生过。因为不列颠人最能够这么做,所以他们的工厂主在当前和外国竞争者的竞争当中能够无往不利。

    但是这套办法在法国人那里却是无法完全照单抓药的。

    这部分是因为法国是西欧农业最发达的国家,而且大**摧毁了很大一部分贵族地产,造就了一个庞大的自耕农阶层,使得法国没有那么多流民可以供资产阶级任意驱使;部分却是因为法国人民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证明了自己的力量。

    就是这些法国人,砍下了国王和王后和一大堆公爵侯爵的头;就是这些法国人,二十年间同整个泰然无畏地同整个欧洲的君主国家作战,并且屡战屡胜;就是这些法国人,竖起街垒,发动起义,屡屡和政府分庭抗礼。

    平等观念和反抗精神已经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七月王朝政府和资产阶级根本不敢正面与这股力量为敌,更别说让这些人陷于绝地了。

    但是不能正面相抗不代表无法侧面利用,甚至正因为这股力量十分强大,它才最有利用的价值,博旺男爵和他的助手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他们期待着用这股力量来最后轰垮已经摇摇欲坠的王朝,然后趁乱捞上一大笔。

    “那就好好地干一场吧!”杜-塔艾貌似激动地重复了一句首领的话,然后站起来朝他伸出了手,“衷心祝愿您能够圆满成功。”

    然后,我们就将以送您进入坟墓来酬报您的功劳,他在心里补上了这句话。

    利用无产阶级的力量绝不代表他们期望无产阶级最后得胜,计划成功之后他们第一个念头就将是,想尽一切办法扑灭自己曾引发的火焰。

    然而,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他此刻的心思,因而首领也只能有一个表现。

    他也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杜-塔艾这位“共和**事业的热心赞助人、法兰西的忠诚公民”的手。

    “谢谢您,同志!”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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