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熙二年七月二十日,汴京东门。

    黄河和六条运河带来的水汽被盛夏清晨的微风吹走,这是炎炎夏日里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东京府几十万户人家的娃娃此时正睡得憨实,早已开始为生计奔波的百姓轻手轻脚的,只怕打扰自家孩儿的小梦。

    黄河像一条粗壮的手臂,延伸到极远的地方。朝阳放佛是被这条母亲河托举着,刚出生的小太阳迫不及待地要跳到天空,水天相接的地方,黄河不断在暗黄和金黄色之间变换。

    不知是黄河染黄了朝阳,还是朝阳把黄河染得金红,但二者总归是要分开的。朝阳终于挣脱了黄河母亲的手臂,彻底从水天交接处跳了起来,天亮了。

    鸡鸣狗吠声在乡间、在城镇、在繁华的汴京城此起彼伏,摊贩,脚夫,差役,士兵……这个庞大的城市又进入了一天的繁忙。夜间进入汴京城的上千艘货船已经远去几百里,它们要在傍晚返回,带来大量的粮食蔬菜、茶盐姜醋和紧俏货物。

    百万多人口的汴京城,每天都要吞吐海量的物资,若不是六道运河直通江淮、江汉和京东,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巨城该如何生存。

    李纲、虞允文、汪伯彦、黄潜善等政事堂宰相难得在朝会之外的时间聚到一起,他们是在官船渡口迎接还相的赵鼎。看着运河上忙碌不已的差役、掌柜、脚夫和纤夫,难得来到这种地方的几位士大夫捻须含笑,眯眼细观。

    汴京的市民为了生计努力干活,虽然很累但能够混个半饱,逢年过节还可以给家里扯几匹布。碰到行情好的时候,还可以吃上两顿肉,喝上二两小酒。

    李纲等攀爬到人生顶点的士大夫们心中大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平天下等着他们去做了。至于齐家?考中进士的士子就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他们这些宰相需要考虑这些俗物?还有治国?大周这几年虽然天灾不断,但岁入也没减多少。

    平天下?咳咳,这件事确实比较尴尬,辽国和西夏还占着中原王朝的很多“传统”土地,由此引发的国防困惑更是让每个有眼界的士大夫愤懑不已。但西夏和辽国只是强盛一时,如今也渐渐式微,尤其是西夏。

    大周的士大夫们足以自傲。放眼已知的所有国家,有那个国家的子民比大周的百姓活得好?在大周,小一半的百姓家里有余粮,很多人家的老人能够活到六十岁之后。官府胥吏有盘剥,士绅也在兼并土地,但还有厢军容纳流民,还有汴京这样的大城容纳人口,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

    不信就看看西夏,一百多年了,本族人口没涨多少,生那么多孩子去哪了?辽国的汉人更是挣扎求生,小地主们过的日子都比不上汴京运河上的纤夫。至于大理和西北的回鹘,除了那些豪门、大户和土司,有几个活得像个人?

    女真建立的金国?听说辽国北方和东方已经沦为了人间地狱,数百万人罹难;皇城司查探的蒙古诸部?他们一边互相攻伐,还要一边在雪灾、旱灾和风灾中挣扎;南越李朝?蕞尔小国而已,等他们打败西边的暹罗再说吧;南洋诸岛?一群不穿衣服的野人罢了,到大周来的几个国王死乞白赖地不想回家。

    汪伯彦轻吐一口气,大周之外皆蛮夷啊,这都是我等士大夫文治之功,要是唐末的武夫还在,大周也便沦为了蛮夷之国吧?只是汪伯彦甚至李纲都不会去想,大周的繁华到底是谁造就的,没了士大夫,换其他阶层的人来治理会更好还是更差?

    但凡提出过类似问题的学者,都被打成了狂人、蠢人、疯子和邪魔外道,王安石只是稍微沾了点边儿,便是郁郁而终的下场。但士大夫们理直气壮,孔圣人都可以诛杀少正卯,我等为生民立命的士大夫为何不能清除异端,难道留着他们污蔑圣人道统?

    运河水军的三艘轮桨战船开道,赵鼎相公乘坐的方头海船,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福船慢慢靠近岸边。船上的水兵把长绳子系在石头上扔过来,几个纤夫熟练地把福船拉向岸边。几乎没有什么声响,福船稳稳停住,市舶司的小吏忙得满头大汗,招呼几个脚夫把木板支好。然后那个小吏就弯腰退下了,这种场合不是他能够参与的。

    赵鼎已年过五十,头发花白,但眼神越发锐利。头上带着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纱帽,简单的士子袍穿在身上,看上去很精神,身体的虚弱被很好地掩饰起来。流放之地对上年纪的人来讲,毕竟很凶残,近海地方的冬季尤其难熬。

    半尺长的胡须被精致地修剪过,但赵鼎脸上的皱纹却无法掩饰。挨个朝前来迎接的官员致礼,轮到汪伯彦和黄潜善的时候,赵鼎也笑脸相迎。毕竟士大夫群体有自己的规矩,人家既然碍于规矩前来迎接,赵鼎就得按照规矩致礼。

    三品以上的朝官需要挨个客气一番,五品以上的六部官员也要勉励一二,至于从附近赶来的县令等人,赵鼎也远远地拱了拱手。有位老县令终于见到自己的偶像,激动得晕了过去。

    晚上的赵府灯火通明,汴京城里声名最响的官妓被召集了一半。上百名官员士绅齐聚赵府,礼物摆满了两间门房,皇帝得知了赵家今晚的盛况,也只是一笑置之。

    宾主尽欢而散,汪伯彦等人乘坐马车离开,李纲和虞允文等人去而复返。

    黄潜善就在汪伯彦的马车里,见汪伯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于是没话找话,“李相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

    汪伯彦掀开布帘,看向外面的街道,此时已到宵禁时刻,御街上行人很少。“赵相已为大周操劳二十多年,吃不消才是正常的。”然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便接着闭目养神。

    赵鼎的书房一直有人打扫,但终究好几年没有人气,刚进去会有点不舒服。

    “皇城司的那些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重要的差事竟然只用寥寥数语来打发,真是不知所谓。”赵鼎看着李纲带过来的皇城司密函,有点生气。

    李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道:“皇城司只听官家的直接命令,政事堂想要什么情报只能跟大内的李总管谈,确实诸事不便。然而皇城司的人不出动,也没有谁敢犯忌讳做这等探查之事。”

    虞允文也宽慰道:“只要皇城司派人,咱们便可派人过去,说到底是要向官家表明态度。刘成栋的底细还是从商人、士子和当地农夫那里得来的好,还好刘成栋没有什么大问题。”

    “明月庄,防寒服,铁器……明月集……遍地工坊,李响是刘成栋的女婿?难怪……主动赶走一些寨民,当地士绅获益良多,唉,这群贪便宜的囊虫。”赵鼎看过所有关于李响和刘成栋的情报,然后放下心来。

    虞允文松了一口气,他当年受过刘成栋的救命之恩。这次卖力为刘成栋奔走,一是选拔良将,二来也是还人情。“刘家也算是世代为将,可惜人丁凋零,之前的蔡相为了他儿子……咳咳,总之刘成栋还是挺识趣的,这次主动把工坊的底细透给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士绅豪商,也算是避嫌了。”

    李纲很欣赏刘成栋的领兵才能,于是接过话头,“不吃独食,还把明月集放到厢军的眼皮底下,刘成栋是个守规矩的人。就是贪财了点……”

    “一个武夫贪财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听话,守规矩,能打仗。只要他为国朝效力,自然能够封妻荫子,大周的豪强不差他这一个。”赵鼎听到刘成栋贪财的消息,心里反而放心不少。然后他拿起了王珪的《拼音小识》,开始批驳,“这个青石老匹夫,居然又搞出了一套学问,还专门寄过来气老夫。看他收的这个李响,只顾着奇技淫巧,要么便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纲和虞允文不敢接这话头,心里却有些腹诽。你们两个掐架几十年,不累么?

    赵鼎和王珪是三十年前的大周双子星,曾是如胶似漆的好友。然而好景不长,赵鼎进入仕途,王珪却在和大理的陆一鸣论战之后破了识障,然后潜心做学问。二十年过去,赵鼎已是宰执之身,王珪也名满天下,创立了自家的学派。

    简而言之,王珪一直强调学问应该被更多人掌握,为此应做出一些积极的改变。赵鼎则一直强调“儒学正统”的重要性,两人逐渐开始了学术之争。有句话说得好,那啥不分对错,但学术分对错。

    赵鼎自认学问不输王珪,繁忙之余不断和王珪论战,但怎么可能是到处讲学的王珪的对手。赵鼎恼火之下,就要推荐王珪入朝做官,让他也尝尝无暇做学问的辛苦。然而王珪却直接找到皇帝,皇帝高兴之下赐予王珪便宜行事的资格,成为士林美谈。

    曾经和王珪有过惊天辩论的陆一鸣,已经渡江到了腾冲府,目的是参加大理王妃的葬礼。

    大理国,腾冲府,满城戴孝。平时热热闹闹的腾冲府城一片寂静,国王的亲军控制了街道。大理王妃薨,全城戒严。

    老国王段祺瑞双目无神,瘫坐在地;小公主段麟恬双眼红肿,抱着母亲的床榻不撒手;匆匆赶来的陆一鸣等重臣跪在地上,大部分都是发自内心地痛惜。

    杜晨幺心底很快活,脸上却露出极致的悲伤道:“陛下请节哀,王后的身后事还要陛下拿个主意啊。”

    陆一鸣一直很看不惯这个死太监,但此时不得不附和,几位赶过来的重臣也一起劝说。

    大理王后的葬礼办得极尽哀荣,各地的文武士绅和百姓自发为王后服丧,就连摩擦不断的段鳞杰和段麟烈也暂时停止了争斗。王后为人恬静,生活俭朴,数次降低后宫开销,受其恩惠的孤儿老弱不计其数。刚过世的王后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爱戴,土司也不例外。

    葬礼结束后,陆一鸣也不打算回大理城了,那里的局面已非人力可控。卧床不起的段祺瑞把大江以西的地盘交给他治理,又让小公主段麟恬从旁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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