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并没有完全据有河东,也就是李响口中的山西一地,朔州以北一直在辽国手中,更北的大同府更是辽国的西都。

    吕梁山脉位于河东之地的西面,东南几百里外的南北长条形平原上坐落着大周太原府,东北的山口是辽国边境重镇武州,武州位于朔州南面偏西五十里处,属辽国边境重镇。

    吕梁山山形褶皱,沟壑纵横,急流密布,夏热冬寒,从前朝末年开始成为巨匪大寇盘踞的地方。大周立国后,因为身处辽周边境外加地形过于复杂,这里的匪患丝毫不减,如今辽国面临灭国之危,吕梁的大寇更是气焰嚣张。

    赵疤子原本盘踞在明月寨东边的清风寨,后来和黄立仁、张天磊等人合作,偷袭明月寨不成,反而要被黄立仁当成替罪羊斩杀。能够成为一方绿林并且多次打退官军进攻的赵疤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察觉出不对果断下手,洗劫黄家别院后制造混乱,然后趁机脱逃。

    在秦岭中占据地盘未果,又担心刘成栋不死不休,赵疤子只好带着手下的亲信一路穿山越岭,最后渡过黄河来到河东之地。手下不断伤亡逃散,赵疤子只好从河东遍地的流民中吸收狠手和练家子,终于在劫掠了十几个可怜的乡村、打败了七八路搞笑的同行之后,赵疤子进入了吕梁山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大周的发展很不均衡,繁华富庶的地方主要集中在黄河以南,黄河以北是又一番景象。太原府和大名府等黄河以北勉强称为繁华的地方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本身处于主干商道,并且靠近产粮区。这样的好地方自然难得,于是除了几条还算安宁的商道,北地更多的地方充满了堡寨和大大小小的山头,官府力量在很多地方没有足够的强制力。

    比如京东东路,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山东之地,除了靠近黄河的州府和沿海的一些州府外,其它地方的民众大多入则为民出则为盗。背着弓箭,扛着长矛,然后下田耕地的奇异景象并不罕见。面对大大小小的绿林匪寇和时不时兴起的流民,当地民众只能结堡自守,或依附豪强,所以大周军中的北地男儿普遍更能打,因为他们很穷。

    靠近边境的地方,比如太原北部的代州以及河北的真定、沧州更是民风剽悍,这里的乡兵和弓箭社时常操练,没有一定实力的乡镇早已消失在契丹人和幽云汉儿数百年的打草谷中,有些乡兵的实力甚至比肩世代镇守西北的西军。在黄河以南的京畿道、江淮和江南等地,乡绅居于统治地位,但在靠近北部边境的地方,只有具备武装的豪强才说话算数。

    大周朝堂并没有太过提防北地的豪强和庄堡,毕竟在大周的制度下,那些小型武装没有联合做大的可能和意愿。豪强和堡寨头领也是加强版的士大夫嘛,这些民间力量还是抵御辽国入侵的可靠堤坝,于是汴京在子弟入官、赋税和经商等方面给了北地的大小豪强诸多恩惠,好让他们更加心向大周。

    豪强、堡寨、匪盗和官府形成了大周北地的特殊生态圈,源源不断的武装商队和依附几条大商道的通商网络则成为了黑白两道、官府民间的养分来源。有人通商的地方才有财货,才有活路,所以大部分地方的盗匪大寇很少有杀鸡取卵的。

    混乱而又有序,争斗中有底线,杀伐但讲体面,这便是大周边境地区的众生态。这种混乱的地方毕竟也是少数,黄河以北的大部分百姓还是能够勉强求活的,尽管这几年越来越多的百姓成为流民。

    吕梁山则和太行山北麓一起,成为可让汴京小儿止啼的地方。以吕梁山为例,这里的物产在此时的大周养活不了多少人,关系到边军安稳的商道又被官军牢牢把控,于是吕梁山的巨匪大盗行事非常凶残。没办法,山地刨食填不饱肚子,盐铁布茶之类的物资又缺不了,辛苦生产也是入不敷出,何况大部分“好汉”不想生产却要大鱼大肉,于是他们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补充。但对某些人来说,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最好不过,比如赵疤子。

    赵疤子刚来吕梁山就用偷袭的手段干掉了一个盘踞多年的老匪,由是引起了几位大山头的注意,赵疤子心惊之下连忙献上大部分积蓄,投靠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大山头,这才得到落脚之地。

    赵疤子吸取教训,觉得败于刘成栋是自己没文化所致,所以掳掠了几个老儒生教自己读书识字,如今已然粗通句读,震惊了刀尖上舔血的老弟兄。

    赵疤子的新寨子学习了几年前明月寨的设计,以实木为墙,石条为基,夯土为垒。但赵疤子还不满足,老是向几位边军出身的手下请教构筑营垒的学问,最近竟然开始翻起《武经总要》。李响要是得知这位老对手居然开始睁眼看世界,估计要抛开汴京的一切跑到吕梁,以求尽早砍死赵疤子了。

    梁山的中心大寨有聚义厅,赵疤子的老巢也不例外,不知道为什么,北地的绿林大寇最喜欢“聚义厅”这个名字,于是赵疤子也随大流。

    赵疤子正在四处透光的聚义厅中翻阅书本,时不时指着几处地方,问堂下战战兢兢坐着的几位老儒生。就在这时,一位三角眼的高大青年和一位膀阔腰圆的粗壮中年直接闯了进来。赵疤子向几位儒生道谢,几位老家伙连称不敢,然后一步三弯腰地出去了。又活过一天,真是不容易啊,其中一位秀才心中慨叹,总是怕赵疤子突然发飙砍人。

    高大青年是机灵鬼诈的唐隆伟,粗壮青年是憨直勇猛的渠业,两人是赵疤子从流民口中救下的孤儿,也是赵疤子的左膀右臂。两人看到赵疤子认真翻书的样子总想笑,但又不敢太过放肆,只好辛苦憋着。当时从黄家别院杀出来的时候,便是机灵的唐隆伟和憨直的渠业最为卖命,这两位如今更是赵疤子心腹中的心腹。

    赵疤子终于看完一段,小心地把书收拢好,然后揉揉眼睛,“他娘的,看这些大字真累人,比砍人还累。光是看懂这些字讲的啥就这么费劲,那些个举人进士甚至状元郎得是多聪明?”然后赵疤子让两位心腹坐下,看着外面的喽啰们操练阵型,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唐隆伟适时拍了一下马屁,“大哥果然雄才,咱们手下的儿郎们操练之后不说战力最强,但在吕梁也有自保之力了。”

    渠业向来喜欢和唐隆伟抬杠,“可咱为啥事事向刘成栋和李响学?这样不显得低人一等吗?”

    赵疤子正要发怒,但很快冷静下来,要有涵养,他提醒自己。长叹一声,赵疤子坐在虎皮大椅中的身体显得有些萧瑟,“三弟,还有二弟,大哥一直在想为什么刘成栋那厮能顺利招安,咱们却被厢军打、被刘成栋打、被黄立仁打、被秦岭山民打。最后只能翻山越岭,跑到这千里之外的凶残之地,直到不久前才勉强立足,你们想过吗?”

    看到唐隆伟和渠业疑惑中求知的表情,赵疤子欣慰地点点头,至少这两位是跟自己一条心,只听赵疤子又道:“老子反复思量之下,觉得问题在于规矩和底线。刘成栋讲规矩,争体面,划底线,守体统,于是有大儒帮忙招安。听说李响那小子居然被那个大儒收为弟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啊。”

    唐隆伟脸上的艳羡呼之欲出,渠业虽然向来对李响和读书人不忿,此时脸上也是神色复杂。一朝得中进士,鲤鱼跃龙门,翻身佃户把歌唱,高中状元、发现神童和才子戏佳人的故事已经深入每个大周子民的内心。

    一个无恶不作的匪盗,他可以杀戮、凌虐读书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折磨士绅的妻妾,甚至可以在大家小姐的绣床上撒尿,但他的内心最深处总是有着对读书人的羡慕与……敬畏。因为读书人掌握了舆论,掌握了世间规矩,掌握了道理,还掌控着小民生计和各种资源。

    凡事无绝对,过去千百年中当然有不承认读书人统治地位的诸侯,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并且无论他做过什么事,都会被史书冠以“疯子”、“屠夫”、“妄人”等头衔,被一代代的大儒不断鞭挞。

    所以乱世中的草头王不管多么痛恨豪门大户,想要有一番作为就要向读书人伸出橄榄枝;所以判断一个兵头是草莽还是诸侯的最重要标准,从来都是有没有才子大儒真心投靠;所以诸侯想要得到天下,一统寰宇,总要对读书人群体做出很多妥协。

    赵疤子捧起书,指着两位小弟,“老子也和你们一样,甚至比你们更惨。你们一个是不知道为啥拼命干活,家里的收成却越来越少,最后变卖了一切成为流民。另一个是被县令县丞联合起来夺了家产,然后成为流民。老子却是直接家破人亡,只有老子一个人逃了出来……”说到这里赵疤子深吸口气,仿佛又回忆起小时候家宅中的那场大火,眼角隐现泪光。

    “老子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世间的规矩当时没有站在咱们兄弟一边。老子杀过士绅,杀过穷苦人,欺负过妇女,甚至屠戮过整支商队,最后却流落到这里,说明这世间还是有规矩的。所以咱们兄弟要想求活,要想有个下场,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乱砍乱杀,要迎合这世间的规矩。”

    “刘成栋又怎样?李响又怎样?虽然是宿敌,但既然人家能招安,咱们就要学,这样咱们兄弟才能有个下场。所以咱们要学习刘成栋,不吃窝边草、不乱杀人;要学习李响,整肃兵士,加强规矩;还要学习明月寨,现在是明月庄,学习人家开矿垦地,不能坐吃山空。”

    唐隆伟和渠业终于明白了自己大哥交好附近乡镇、礼遇读书人和严肃军纪等行为的用意,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大哥的苦心,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有个好下场。炎黄子孙几千年来最为坚持的生存观念,便是传宗接代、赡养父母、照顾家小了,如果连这些都不在意,那便是彻底的迷失。

    赵疤子小心地把书擦拭几下,放到盒子里,二当家唐隆伟和三当家渠业正在消化自家大哥的心路历程,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跑到大屋外单膝跪下,“报~~~报大当家,山门外,山门外……”

    “恁娘,信不信我砍死你?!难道有人打上门来?”渠业暴脾气上来,恨不能一刀劈了这个气喘的家伙。

    “冷静点,慢慢说。”唐隆伟让传令兵冷静,内心在想到底是哪家突然袭击。

    赵疤子脸上的刀疤抽动几下,难道是自己投靠的那位看出自己的野心,来个突然袭击?

    传令兵终于咽了口唾沫,“山门外有位自称郝家镇的郝举人,带着好多布匹、粮食和片好的猪肉叫门,说要拜访大当家。”说到猪肉,这位传令兵的喉结抖动了几下,肚子还响个不停。

    赵疤子想了几息,突然想到离自家寨子不远的木莲山,精神一振,“快快有请,这位可是贵客!”

    还有七天便到冬至,距离赵疤子山寨不远的郝家镇突然被一伙吕梁盗匪袭击,被抢走了上百妇女和数百青壮。郝家镇德高望重的郝举人不止一次收到过赵疤子的示好,但这位举人虽然知道赵疤子和其他山大王颇有不同,但也不屑交往。“如今自家遭逢大难,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希望不会被砍死……”这位一尺长须、四十出头的举人站在山门前,拿着赵疤子的信,惴惴道。

    赵疤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戏文,穿着员外袍,光着脚跑到门外,热情地迎接了郝举人,看得郝举人眼角抽搐。听说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郝家镇被劫掠一空,赵疤子当即火冒三丈,晚饭都没吃就直奔木莲山。

    木莲山哪里抵挡得住经过整肃的赵疤子精锐的偷袭,慌乱之下被一举荡平。赵疤子解救了大批青壮妇女不说,还一举消灭了木莲山,同时已经被侮辱、无法还家的妇女也配给了他手下兄弟为妻。郝举人感激不尽,只取回一半的粮食等物资,剩下的都归了赵疤子。

    赵疤子大获全胜,郝举人四处传播“赵员外”的美名,靠近赵疤子的乡镇都递帖寻求庇护。于是赵疤子开矿采药、垦田走私,和山外的士绅大户打得火热,还不断招揽流民,走上了很难复制的逆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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