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庄针对八户人家展开的报复计划,是张万里、成吏员、赵伯、刘盛、雷成等人提出的。

    起因是蒙学的小年轻交上去的一份公文。蒙学搞出什么新点子,或者完成了庄主交代的一些小题目,都会交给李梦空等人一份报告。本来没什么稀奇的,但其中一张纸引起了张万里等人的主意,随即在庄内的上层人家中掀起轩然大波。

    明月庄刚招安那会儿被为难过一次,前不久更是被人打上门来,如今已经分裂成实力悬殊的两部分。那张纸上利用多种表格和条形图、百分比图等图表,直观地统计了前后两次为难明月庄的人家。从结果上看,第一次参与为难明月庄的人家,有七成都参与了第二次。

    不报复,不让参与攻击明月庄的人家付出代价,窥视、为难、对付明月庄的人家只会越来越多。

    初五之后,李梦空带着熊成文在明月集、勋阳府城和十堰州城三个地方来回奔走,竭力为明月庄争取更多好处,同时敦促官府落实谈好的一些条件,还不忘拉拢收买更多的能吏、捕盗和巡检。回到庄内也只是处理一些重要事项,关心一下拖拖拉拉的谈判进程,然后再次出发。

    张万里、赵伯、雷成等人见不能拉李梦空这老头下水,只好集体上阵,在一个傍晚找到庄主,看似不经意地提出了报复计划。李响在一片沉默中,用微醺的语气说:“公中办事的流程摆在那里,只要有人提出动议,大部分人同意,就可以拿到我这里用印嘛。只要不伤害庄民的利益和安全,本庄主才不关心你们想干什么,顾不过来啊。”

    说罢还叹了口气。

    于是公中会议的庄民代表,以及公中各职司的头头都清楚了一点:庄主大人讨厌沾血,却不会干涉庄民复仇,前提是不违反庄里的规矩。

    义愤填膺的庄民决定,趁庄主在长江上行船的时候进行报复计划。将来不管是谁想要以此抹黑庄主,庄主都可用“我当时在长江上,不在场”的理由推脱。

    成江海趁机把到处招摇的申老鹰招为“临时工”,让这位庄主身边的红人带着他刚招的手下,跟着那树森和赵伯组建的杀人小队出发。分一杯功劳的同时,根基最弱的成江海也要借机向明月庄的庄民示好:俺成江海虽然刚来明月庄,但俺和你们是一条心,你们的敌人也是俺成江海的敌人……

    申老鹰一路上从不消停,扯着谁都要套近乎,就差拉人拜把子了。亲自带队的那树森在山里休息的时候,不止一次搓牙花子:这厮还好意思自称混江湖的高手?在庄主身边当亲卫,不该老老实实当差,不要太接近其他人么?居然这么活跃,难怪在庄里不受待见,这厮不会处事啊。

    时间回到现在,刘湾村。

    此时已是深夜,父子俩都是秀才的小富之家已经没几个活人。明月庄选择报复对象的时候,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有举人以上功名在身的人家绝对不碰,亲家或者靠山太厉害的人家也排除,优先选择靠近明月庄商道、知晓明月庄一些内情的人家,比如靠近秘密交易地点的刘湾村。

    这是那树森在今天夜里杀的第三家。前后门一起动手,抓住所有人之后,那树森把姓董的老秀才交给申老鹰看管,自己则抓紧时间搜查老秀才的密信,以及老秀才整理的明月庄情报。

    书房、卧房、厢房……那树森搜完了所有房间,拿到了一些东西,让庄里蒙学出来的小年轻收起。他刚点火,便听到了后院传来的吵闹声。

    那树森恼火地来到后院,便看到了申老鹰想要殴打董老秀才的一幕。那树森有些头大,低声呵斥道:“申老鹰,你闹什么?临行前怎么嘱咐你的,都忘了?!”

    申老鹰冷静下来,先给那树森赔罪,再给两位蒙面大汉赔罪,喘气道:“在下鲁莽了,可在下实在气不过。你看这老秀才,啊,家里上百亩地,还在汉江边上有个小作坊。他过好日子没人拦着啊,咱们明月庄的人家也想过好日子,碍着他什么了,非要帮着某些大户人家对付咱们?”

    “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吗,非要惹麻烦?”申老鹰摊手,瞪着凶巴巴的眼睛看看那树森,又看看两位蒙面大汉。

    问题超纲了,没人回答。

    把申老鹰赶去前门,那树森拉下面罩,摆上两只酒碗,斟满。董老秀才被放开,坐在了自家后院的石凳上,看着燃烧正旺的董家祖宅,久久不语。

    “老先生,那个……这是私仇。你既然先有了害人之心,就该想到明月庄会杀过来这个可能。”那树森先干了一杯,尽量放慢语速,免得口吃,“老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若不是你安排在庄内的人主动投诚,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那个内鬼居然藏得那么深,还真是危险,本人佩服。”

    董老秀才依着一个大族的嘱托,让两个有手艺在身的山民假扮流民进入明月庄。其中一人在核心作坊任事,投奔刘夏都未成,被发现。另外一人马上要进李响的秘密作坊,见明月庄挺过了危机便主动投诚,明月庄依约救回他的老母和媳妇,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详细经过,赵伯等人听得冷汗涔涔。

    “还是失败了。老夫小看了贵庄的吸引力,小看了小民的贪欲,败得不冤。”董秀才抿了两口酒,“我董家满门都在这里。两个儿子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已经被你杀了,三位长工和他们的家人也被杀了,为何老夫还能听到几个小娃娃的哭声?”

    “难不成李响不打算斩草除根?又或者传言属实,李响喜欢拿小孩子煲汤喝?”董秀才的脸上毫无表情,桌面下的一只手却紧紧攥着。

    那树森相当佩服这位老人的镇静。他起身出去了一趟,确定刘湾村的保正和十几里外的乡兵暂时不敢过来后,为了套出更多情报,继续和董老秀才交谈。

    “说到贪欲,本人总觉得很奇怪。”那树森接下来的问题肯定憋了很久,说话有点发飘,“老先生派去的那个山民手艺很好,他只想过上好一些的日子。本人跟他聊过,他只盼着一个月能吃上两口肉,在灾年时不被饿死。我们明月庄的人家,不论贫富都在认真地过日子,不偷不抢,起早贪黑办作坊跑商队,才能赚些钱养家。在老先生看来,这便是贪欲?”

    “这不是最可怕的。本人心里发寒的是,老先生这样的人,以及老先生背后的人家,尤其是黄成两家,总想着除掉我们庄主,好抢去我们辛苦挣来的一切。你们居然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嘴脸,这却是为何?”

    “难道辛苦劳作过好日子,是贪欲。仗着地位抢夺他人的家产,不劳而获,却不是贪欲?老先生,那个,到底何为贪欲?”

    董老秀才摇头失笑,“那李响只知奇技淫巧,不思教化,不走正道,枉为青石先生的弟子。自刘成栋招安,汉江边上的明月集只有商贾铜臭,全无圣人正气……”

    那树森身后的蒙面大汉哈哈大笑。那树森回头瞪了一眼,把手放到嘴边咳咳几声,“老先生勿怪。实在是,你说的,跟其他人说的,毫无差别。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想让小民永远种地,匠人永远是贱籍好为你们所用,商人永远为你们提供财富罢了。什么义啊利啊,你们的理由可真多。”

    后院里暂时只有木材的噼啪声,孩童的啜泣声,婴儿的大哭声。

    那树森几人笑罢的一瞬间,董老秀才心头发炸:士农工商,上下尊卑,圣人之言,王化道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啊,这个那树森为何从根子上不认同?李响究竟在明月庄搞出了什么东西,使得这些小民怀疑上了道统?!

    李响没有在庄里散播太多“反动思想”,只是在公中和蒙学频繁引导庄民思考。生存不再是问题,上进之人会思考。有思考就有怀疑,有怀疑就有裂痕。李响没有料到,他早早散播的种子会在未来给他多大的助益,又将激起多大的浪潮。

    仿佛回到了数九寒天。董老秀才又体会到了风催雪花破屋门的酷寒压迫,他看着面带戏谑的那树森,仿佛看到一只身上长满绿毛的山鬼,他内心狂呼:明月庄里,如此想法的小民已有多少?李响到底想干什么?他不想当儒门子弟?不想直上青云也就罢了,庄民如果心无道统,他又将如何控制?

    董老秀才从没有见过李响,对明月庄的了解也很片面。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那树森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庄主仁慈,不想沾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血,不参与这等事情。”那树森提到全心全意让庄民过好日子的庄主,一脸崇敬,“公中定下复仇计划,庄主看也没看,只是不让我们用刀。这样的毒药几十贯一瓶,老先生自尽吧,留些体面。”

    见董老秀才神色焦急,张嘴欲言,那树森不屑地笑笑,“庄主还说了,娃娃和婴儿不能动。你老说我们庄主不走正道,太过铜臭,可官军官差进庄的时候毫无怜悯。我们庄主不仅给你们体面,还不断你们的香火,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家怎么想的,如此不通事理。”

    两位蒙面大汉挺起了胸膛,眼瞳发亮,一脸骄傲的样子。

    董老秀才大喜,哆哆嗦嗦地打开小瓷瓶,把毒药一饮而尽,强忍腹部抽搐的剧痛,抱拳惨笑,“老夫尽到了圣人子弟的责任,张家却没有保护好老夫全家。请转告贵庄主,不管他想干什么,还要隐藏得更深才行。千万别,啊……哈咳,别小看了百年士家的能耐。”

    口鼻眼耳流出黑血,董老秀才直挺挺倒在地上。秀才之家的院落中,雨夹雪摇曳而下,飞溅起团状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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