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丁敲门,端上两盘小点心。一咸香酥脆,一清淡爽口,是韩世忠的最爱。

    子安先生谢过招讨使大人递来的点心,抚着胡须道:“不才最疑惑的,便是那李响小子居然没有任何入仕为官,或者作为良家子参军为将的想法。他身世神秘,很可能出身于家学渊源的人家,遭祸后被刘成栋的女儿捡到。”

    “自始皇帝一统寰宇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说法。李响非是几十年科举不第的老举子,非是厌倦宦海沉浮的名士大儒,居然没有名利之心?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难道是他的父亲或者爷爷下场太惨,把他吓到了?倒也不像,日间见其身姿挺拔、眼神明亮、应对周详,是一位有进取心的年轻人无疑。截然相反的两种情形出现在一人身上,有些诡异,他总不会志在商贾之道吧……咳咳,招讨使可曾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韩世忠嗓子一突,差点把点心喷出来。他“嘎嘣嘎嘣”地咬碎点心,喝口浓茶压下去,心道:明明是本招讨问你,为何问题转回到我这边?听上去居然没毛病,文人真是狡猾!

    “是有些奇特,等过些时日,本招讨亲自问刘成栋。他的女婿,他应该最了解。”韩世忠拍拍手,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每日剧增的军务都让他瘦十斤了。

    左右看了看,韩世忠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咳咳,只要他不惹出祸端便好。那小子临走之时,跟我那不争气的远房侄子说,要把他明月庄的出产趁着战乱卖到江南。暗里的意思是让本招讨使照顾一二,具体的条件便麻烦先生派人去谈了,本招讨家里的管家管事之流都没带来……”

    “本招讨使跟你讲,这小子也不知哪里学的,在奇技淫巧和商贾之道上颇有造诣。汴京那些大老粗在京畿道搞得风风火火,将门也在搞事情。这小子奸猾得紧,先生派人跟他谈条件时尽可狮子大开口,免得被这小子借鸡生蛋。”

    韩世忠不忍多喝兵血,族中的花销却一点不降。好容易在江南逮到李响,笃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韩世忠当然要抓住机会,让李响帮着他赚些钱。再说了,他这样的武人想要为风华绝代的梁红玉赎身,麻烦肯定少不了,还不知要砸多少金银进去。

    子安先生瞪大眼睛,感觉面前这位带兵几万的大将军突然变成了每日里登门求见的商贾,这满口的铜臭气是怎么回事?不过韩将军这些年里进步神速啊。当上将军,可以写字;领兵一路,可以句读;当上招讨使,都开始使用典故了。咳咳,看来自己这位幕僚很称职嘛。

    自恋了一番,跟随韩世忠刚好十年的子安先生揶揄道:“想不到不喝兵血的东主,居然也关心这些劳什子?”

    “不喝兵血?笑话!”涉及到大周士兵,韩世忠立即变得严肃,“国朝将领对敌之时,想什么的都有,唯在一件事上保持一致:喝兵血。本将也喝兵血,但只拿别人都拿的那一份儿。厮杀汉伤亡了,本将会尽量保证有七成抚恤到他们家人手里。”

    “本将不敢做更多。本将不明白啊,为何不喝兵血、善待军士的武人,却要被正言们群起而攻。找碴就找碴,还说什么有异心。”

    “为何会是这样?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

    房间不大,桌椅、花瓶和木案低调奢华。在油灯下,它们的色泽一改往日的素雅,看上去竟有些绮丽。沉静气氛下,似在呼应韩世忠的叹气与呼吸,华木与哥窑表面的色泽,也在暗沉与绚丽中摇摆。

    子安先生明白韩将军的郁闷,却不知如何回答韩招讨使的问题。

    第二日清晨,明月庄。

    实木大门打开,年龄最低六岁最高十八岁的孩童、少年或青年,“哗啦”一下,涌入校场。

    一共212人,大部分都是背着麻布包的娃娃,简直要把校场吵翻。

    小男娃看厌了庄里密密麻麻的房屋和狭窄的小巷子,第一次来到宽阔的校场,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马驹来到草原,“哇啊~”地一声跑去撒欢了。小女娃也好不到哪里去,笑嘻嘻地跑来跑去,拉着小伙伴的手又蹦又跳。

    姜竹和姜书站在小姜兰的后面,腻烦地看着牛皮糖似缠着小姜兰的马朝北。听着周围孩童的吵闹声,两位小光头龇牙咧嘴,额头青筋暴起。

    比小姜兰大不到一岁的令副就在不远处,也不跟周围的孩子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他被公中托付给一个寡妇抚养,按照规定,除了吃饭穿衣之外的所有事情都由公中人员安排。公中交给他一张蒙学准入单,他便来了。

    作为圣熙三年第一批入学的212人中的一员,陈庆庚大概是最郁闷的一个。他自信满满地参加蒙学先生的考核,却被比他还年轻的几个小先生判定为“不合格”,居然让他再上一遍蒙学!向爷爷抱怨的信迟迟没有回应,此刻的陈庆庚满心不服气,咬牙看着手上的蒙学准入单,心说:我陈庆庚倒要看看,你们明月庄的蒙学到底有多厉害,哼!不过,这准入单倒挺好看的……

    夯土包砖的看台上,李梦空、张万里和赵伯慈爱地看着台下哭叫打闹的孩子。

    张万里长呼口气,拢了拢袍袖,自豪地说:“庄主提出的,所有庄民的孩子都要上蒙学的要求,终于实现了。除了明月庄,大周还能找出一个地方,能够让所有的孩童和少年上蒙学吗?”

    赵伯年轻时颇为凶猛,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冷笑一声道:“居然有二十多户人家的爹娘,不让女娃娃进蒙学。嘿,给脸不要脸,还一套一套的,难不成他们比庄主还聪明?这样的人家,就该赶出……”

    “咳咳。大周才有多少女娃娃能进蒙学?小门小户的,以前都是睁眼瞎,有不同的想法也是正常。”地位渐渐拔高,被孩子们称为“李爷爷”的李梦空拦下了赵伯。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被赶出去的庄民已经够多了。

    赵伯尴尬地低头,连连称是。

    在外奔波近一月,李梦空的身体早已吃不消,拄上了拐杖。庄主为他量身定做的双层棉绒服披在身上,李梦空身心皆暖。

    校场上,大半孩子还在跑跳尖叫。稍微眯了下眼睛,欣赏一番金霞染山云的壮丽,李夫子激动难抑:蒙学成型。庄主啊,老夫也相信,这些娃娃是最好的种子。咱们离那个答案又近了一步,老夫要多活几年,怎么也要等庄主得到答案的那一天。

    看台右边,熊成文、四眼仔、刘小慈等庄主门生拢手而立。

    四眼仔往看台上瞟几眼,高调地扶了扶金丝水晶眼镜,“李夫子在看什么,杂乱的云朵?有什么好看的……”被人戳了一下,这才闭上嘴。

    “刘……掌院,咳咳。”熊成文最近老是熬夜,挂着大眼袋。好久没遇上医卫处的几位女孩子,如今好容易碰上了,熊成文急着打招呼,内心当然是有盘算的。他多少知道一些内幕,知道刘小慈是要进庄主门的,此刻心思电转,不能直呼刘小慈,便尊称一声掌院。

    身为同一批庄主门生的熊成文,如此称呼刘小慈、曽雯雯等女孩子,倒也不算掉价。谁让明月庄的男子不够用,刘小慈等人趁势而上,掌管了医卫处呢。

    刘小慈见熊成文的脸色那么尴尬,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要给庄主做妾的消息已广泛流传?同为庄主门生,又是小时相识,自己却要成为熊成文、四眼仔等人的主母……脸上有些发热,刘小慈低下头去。

    王晓晨及时接过话头,双眼斜睨地看向满脸期盼、拱手讨好的熊成文等人,“俺们几个小女子哪儿当得起啊,您几位要么是公中的后起之秀,要么是核心作坊和东北角院子里的大才……”

    “哪里哪里,当得起当得起。”熊成文等留在庄内的七个门生连连摆手,有个整日里打磨齿轮和连杆儿的家伙,都要点头哈腰了。

    校场内涌入了孩童和少年的父母,以及得到请柬,前来出席进学仪式的二十多户人家。少年少女奔向爹娘,震天欢呼声响起,还有吵嚷声、尖叫声、抽泣声夹杂其中。明月庄上空的山云似乎很嫌弃吵吵闹闹的一群人,陆续消散不见了。

    见还有时间,校场内又混乱不堪,熊成文等人趁机凑到王晓晨等女子身边,打着哈哈,但就是不说话。

    王晓晨翻起白眼,“要说什么?赶紧啊,看到那根长杆了吗?等影子落到那根木桩上,李爷爷就要训话了。”

    熊成文、四眼仔等人把头凑成一圈,唧唧歪歪一阵,互相推脱着。

    最后还是熊成文站了出来,拱手道:“几位女中豪杰,敢问医卫处可还有未曾定亲的女子?”

    在几只恶狼紧张的眼神中,王晓晨和刘小慈以手掩嘴,“密谋”一会儿,不时窃笑出声。

    王晓晨故作老成地“咳咳”两声,看到张展郡等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失笑道:“照庄主的吩咐,女子年满十五岁才可婚嫁。这么一盘算,啧啧,今年只有三个好女子了,可你们人太多啊……”

    校场仍然喧嚣。少时风起,熊成文等人才从呆愕中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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