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城内传来的喧闹,应明晓得天上的孔明灯肯定有异。

    一位偏将疑惑道:“刘成栋部被包围在城内,看到孔明灯居然喧哗起来,难道是大周军的援兵到了?”

    应明手下的一位心腹小校摇头,“大周军若有援兵,肯定要先支援苏州无锡一线,次者也可以支援湖州的韩世忠大营。即使有大周军拼命来救刘成栋,也会贴着北面的丘陵过来,为何要从西北部的吉安翻山越岭?”

    几十个满身脏污、有气无力的苦力被驱赶到中军帐前的空地上。应明将军披甲扶刀,威风凛凛,“你们都是西北面的山民,有没有知道这三只孔明灯哪里来的?”

    “若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劳作减半,饭食加一半。”见无人作答,应明的心腹小校抛出诱饵。

    山民熟知安吉与德清之间的大片山岭,对丘陵、山丘、小溪的走向了如指掌,不同季节的风向当然不在话下。很快便有一个矮个儿年轻山民站起来,根据风向和高度,估算出孔明灯的来向。这位唯唯诺诺的山民大字不识,当然也不通数算,只是经验性地估计了一番。

    “莫干山?”应明看向西北面,“用三色孔明灯通报消息,想必是刘成栋的相熟之人。不管你是谁,咱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凤凰山脚,小河边上。

    李响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春耕景象,“孔明灯放出去了?能确定岳丈大人看得见么?”

    “启禀庄主,我等眼见着孔明灯飞向德清,又看到德清县城的火把增加很多,这才返回,应是无碍。”张清平抱拳,恭敬地说道。

    他感觉自己渐渐看不懂庄主了,这么大的孔明灯居然一直在庄主身边,自己却不知道?庄主的绝密作坊还搞出了什么东西?庄主还有什么底牌?庄主暗中有多少安排?

    不愧是庄主!

    李响问起包围德清的方腊军情形。

    见张清平这位前辈不说话,丁史航上前一步,握拳擂胸,“禀庄主。方腊军在德清县城的西北角、东面和南面都有营垒。南面的营垒最大,当是其中军所在。”

    “从营垒的规模和晚炊时的火光看,方腊军至少有上万人。”

    一早出发,到安吉县城采买油盐酱醋、肉蛋菜蔬的杨营东在营地里放下东西,刚刚来到小河边,闻言佩服道:“大统制武勇不减当年。只是反身夺下德清县城,牵制上万方腊军这一手,大周有几个指挥使比得上?”

    刘成栋牵制的方腊军何止上万?

    德清这根钉子,不是团团包围住就算完事的,应明还要防着刘成栋这厮来个里应外合。永乐朝的总体方略,也为此受到一定影响。总体来看,刘成栋靠着不满三千的兵丁,牢牢吸引了永乐朝近万的可战之军,还间接牵制了上万方腊军,不让其奔向其它战场。

    李响也很佩服自己的便宜丈人。想象着不可一世的方腊吃瘪的表情,庄主大人几乎要笑出声来。

    还没到江南的时候,李响便听说方腊军有多凶残,但因为原时空经历的影响,他在心底还是对农民起义持同情和赞赏态度的,总觉得士大夫们满嘴跑火车。

    来到大周好几年,阅历日增的李响对大周小民有了一定了解:小民,尤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农是最能忍的。不被逼到卖儿卖女、卖掉一切也活不下去的地步,不会有人造反。

    人贵挣命,总不能让人活活饿死。

    到了江南,李响在湖州城听到了好些小民的亲身经历,从湖州到安吉的一路上也亲眼见识了一些惨事。在安吉扎营之后,李响更是收到了太多消息。渐渐地,李响对方腊政权的看法发生了重大变化。

    没有鄙夷,也没有想除之而后快,李响只是觉得永乐朝的做法解决不了问题。

    永乐朝虽然标榜“是发平等,无有高下”,对乡野小民的做法却好不到哪去。

    曾经受欺压的小民,几乎杀光了所有见到的富绅豪商官老爷,自己坐上了官老爷的位置,仅此而已。只不过新朝初立,穷苦出身的永乐朝高层注意收敛,再加上搜集的钱粮物资还够,小民能够喘口气。然而大周养兵百万,北方的大敌辽国自顾不暇,方腊注定要失败的。

    与方腊军相比,李响对几支官军部队的观感更差。方腊军打着大旗,主要针对的还是特权阶级。作乱的官军却无恶不作,偷鸡摸狗、欺负孤寡、欺诈勒索,乃至杀人灭口,简直是披着官军服的蝗虫。

    方腊军杀人,官军也杀人。李响很清楚,他目前看到的恶事只是冰山一角,战场更深处肯定有很多泯灭人性的罪恶。

    打来打去,被屠戮的总是百姓。李响没有地位,也暂时没有能力解开这个死结,他只能先把岳丈大人救出来,跟着岳丈大人尽快把永乐朝打趴下,再论其余。

    “包围德清的方腊军,有没有可能大举进攻安吉?或者说,永乐朝会不会,趁着春耕大举进攻?”丁史航担忧道。

    河边陷入沉寂。

    刘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即使粗豪如他,也是手脚冰凉,脸上流出冷汗。

    眼前的地形微有起伏,西边的山丘犹如彩色地毯。

    切割整齐的水田里,农夫用鞭子驱策水牛前进,脸上全是汗水与期盼。旁边的老人、老妇和妇人抬着箩筐,把去年积好的粪肥混入掀起的泥土。播种前的基肥施得好,一年的收成才有保证。

    农家的孩童也没闲着。大一点的帮着运送肥料,小一点的在溪河里光着脚乱跑,不时把小手放到冷水中掏摸着什么。

    明明是春耕鸟鸣、生机勃勃的景象,李响站立的小河边,气氛却变得沉闷。长呼了一口气,李响拍拍丁史航的肩膀,“但愿永乐朝没有余力,也希望方腊没有这么毒。”

    江南已是遍地流民,官府只能勉力维持。若是再被永乐朝破坏了春耕,江南还要死上多少人?

    两天后,丁史航的乌鸦嘴应验了。

    ……

    甄老实,河东路流民出身。

    人如其名,甄老实是不折不扣的老实人,在明月寨时代经常受人欺负。

    李响掌权后,非常重视手艺精湛的匠人。甄老实很快摆脱了被人欺辱的命运,靠着兢兢业业的办事态度受到庄主大人赏识。招安之后,甄家得以和曽木匠、雷铁匠位列明月庄的“三大豪门”。

    自家人知自家事。

    甄老实很清楚,他这种不温不火、有些软弱的性子,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家业,完全是庄主讲究,公中有好规矩的结果。

    今日曽木匠做东,请他和雷成喝酒,“顺便”商谈一些事情。甄老实结束了心路历程,整理一下厚实的缎袍,转过巷角,曽家的小院近在眼前。

    “来来来,干了这碗果子酒。”曽木匠端起瓷碗,招呼着甄老实和雷成。都是困窘时期过来的,曽木匠虽然已经发家,却依然怀念那场集体年夜饭上喝的酸涩酒。

    不同于甄老实的小口慢饮,雷成一口便喝干了。这种用秦岭山果酿造的酒太过酸爽,雷成脸都绿了,“嘶嘶,够劲!过上好日子,这人就犯贱了,两年前喝上这种酒,只觉得美味。现在,嘿,老子居然觉得难喝!”

    曽木匠吃了口山鸡蛋炒蘑菇,细细咀嚼着,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可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儿,说什么拿这种酒招待你们两位,上不了台面。真是,我把他打了一顿,好日子才过几天,这便忘了吃苦的年月?”

    “小年轻都这样,打一顿就好了。哪像我家里那老婆子,成天和一群老妇跑到山里,盯着雇来的苦力开垦山田。拦都拦不住,说什么家里没有地,心里空落落的。”甄老实打趣自家老妻道。

    曽木匠和雷成又干了一碗,听甄老实接着说。

    甄老实喝了口野菜山药羹,叹口气,“我这老头子算是活明白了。什么买地心安啊,养儿防老啊,办作坊赚钱啊,都是虚的。关键是跟对人。”

    “庄主讲究,庄民和善,公中规矩靠得住,手里的刀子够硬,咱们才能过安生日子。其他什么礼义廉耻啊,淳朴之风啊,都靠不住。没有地位,什么都保不住。”

    雷成大声叫好,又干了半碗。曽木匠的儿媳进来,把酒收走了。几人中最年轻的雷成也是四十五以上的年纪,不能多喝。

    没了酒喝的三人开始尽情吹牛。

    大周子民讲究一个含蓄。曽木匠七拐八拐,把庄子的变化、未来的展望、庄主的婚事说了一个遍,这才“不经意”地说出主题,“就像蒙学里讲的那什么,逆水划船,不使劲就退。咱们三家最先跟着小夫子,哦不,庄主。最先跟着庄主办作坊赚钱的就是咱们,顶多加上一个离庄而去的何立事。”

    “如今呢,咱们三家的地位不保啊。”

    “吴小玲作坊生产的衣帽鞋袜,已经在关中、南阳府、四川路打响了名气,如今正整日朝京畿道发货。”

    “张老头、柳至和、曽雯雯、王晓晨,还有刘……咳咳,这五位的药坊见到了吧。药材啊,救命的东西,多要紧的行当。”

    “张清平家的作坊,出产了庄里近半的弓箭。杨营东家的作坊专门生产农具,之前好些人以为人家脑子坏掉了,如今呢?卖得太好,都要生产不过来了,庄主肯定指点过什么。还有那树森和手上沾血无数的几户人家,也不知卖出了多少奇门兵器。”

    “李夫子家的书本、课本和纸笔,张万里家的炭炉,成吏员家的江船,赵伯家里的酒楼……”

    “小年轻真不得了。秦钟家里的粮店,丁史航的三支商队,四眼仔生产的木工器械,刘德成家里的煤矿、小铁矿、小银矿,三伢子、大嗓门儿、大牛三个小年轻一直合作,开着好几个石灰窑、石厂、烧炭厂、砖厂。”

    “新来的也不简单。唐国豪家里的甲胄不提,那个叫井新义的,居然有一个铜矿、一个铅矿和一个煤厂。还有到处招摇的那个申老鹰,搭上了唐国豪,要一起生产竹纸压合甲。”

    曽木匠正待继续说秦岭村寨的一些情况,便看到甄老实拍下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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