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日丽风和。

    虞允文在襄阳古城整兵出发,顺汗水而下。时隔几十年,大周再次用文官统兵。

    朝堂此次共计从京西南路抽调了三万厢军、八千乡兵和一万三千民夫,几乎是京西南路剩余官军的六成。

    战船游弋,辎重船云集,汉水为之震颤。

    号炮声震天,三通鼓毕,长号的声音响彻汉江转角处的方圆几十里地域。

    先是灵活的车桨船上前开道,紧接着是各式各样的战船。继而虞允文大人的坐船出场,竟是一艘五千料,也就是排水量三百吨的平底江船。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第一批出发的船队还没有走完。

    襄阳城东,唐国豪站在汉江边上,指着大如土丘、小如庭院的各式船只道:“永乐逆匪真是不自量力。只是襄阳这边的第一批船队就如此壮观,他还想裂土封疆,甚至自己当官家?”

    “还是咱们庄主明智,事事小心,懂得隐藏。”

    唐家纸甲坊的年轻管事听闻此言,脸色“刷”地白了,拱手道:“东主请慎言!”

    祁姓管事还没出声提醒的时候,唐国豪便意识到了不妥。他晃着脑袋四处打量,确认刚才没有人在附近,这才咳咳两声,用衣袖擦了把脸,“该死,真是好险。我这张破嘴,怎么就是管不住呢。”

    唐国豪又想起几个月前,就是因为平时说话没个把门,才被刘夏都一伙人绑走,差点丢掉性命,于是在心里抽了自己几巴掌。

    “总之祁小兄弟记得,在江南一定要努力挣钱,也许直接被庄主大人看上,也是有可能的。”唐国豪拍拍一脸苦瓜相的祁姓管事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

    “别苦着一张脸呐,跟我要推你进火坑似的。严格遵守庄主大人给的防病条例,保持清洁,不要喝生水,出门戴上脸罩,包你没事。”

    “也就是庄丁的纸甲催得紧,我只能留在庄内的作坊,不然老子都想去一趟江南。”

    祁姓管事露出一副“呵呵”的表情,就是不信。

    唐国豪见状,也觉得自己都不信的说法站不住脚,于是开始打鸡血,“呃,这个,不要担心家里。你若真出什么事,除了公中给的那份外,我再把你家里人都招进作坊办事。你的儿女若是有出息,我也给推到个好位置。”

    “祁小兄弟我跟你讲,庄主可不在意什么功名之类,只看实际的本事。以你的本事,只要在江南表现一下,一定能被庄主看重。”

    “让我想想,对还有。若是有出门跑的活儿,或者走街串巷的活儿……总之就是有可能染上疫病的活计,都派给前两日从明月集招的那些脚夫和护卫,懂吗?”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唐国豪压低了声音,眼神也有些躲闪。

    祁姓管事低声道:“明白,死自己人,不如死别人。”

    听为人奸猾的东主讲了这么多,祁姓管事也就对优厚的身后抚恤,以及庄主的唯才是用有较深印象。

    “罢了,东主对自己家有活命之恩,还给了我半成份子,该是为他走这一遭。”祁姓管事想到,“而且庄主用人向来不看出身,只看方维良和成吏员两位便知一二,自己只需好好把握机会……”

    待第一批的官军船队全部过完后,祁姓管事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登船远去。不久之后,祁姓管事刚刚在江南打开局面,赚到第一笔,便染病离世,成为明月庄有限的牺牲者之一。

    唐国豪远远地朝祁姓管事挥手,待自家雇佣的平板江船消失在乱七八糟的民间船队之中,才走到成家大郎的身边,“成家大郎,你家的船队出发了?家里有船就是好啊,东西带得满满的,往返一趟就是钱。”

    成家大郎手掌粗大,抱拳道:“唐家叔叔好,大部分都是公中的东西,自家的没多少,屋里的这两天还闹呢。两艘最大的船还未返回,不然可以直接将叔叔的货品一并运走。”

    面对老实巴交的成家大郎和成家二郎,唐国豪这样的人都没有占便宜的想法,主要是成吏员很受庄主看重。成家的女人凶名在外,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不过听好话还是很受用的,特别是对唐国豪这种前半生历经坎坷的人而言。

    唐国豪亲切地拍拍成家大郎的背,“你们兄弟两个啊,就是太老实,一点儿都不像你爹。怎么样,船样都记下来了吗?那位虞允文大人的船真是气派,成家船坊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官军真是厉害,好些船样俺都没听过。”成家大郎拿一沓子简图给唐国豪看,唐国豪只是翻了几下就还回去。

    大周最近的三十年间,受海贸和内河航运激增的刺激,本就引领当世的造船技术再度提高,新船型、新构造、新部件不断出现。成家虽然是造船世家,但之前一直待在叶县,自然见识有限。

    当下只见成家大郎挠挠头,继续道:“照咱们庄内的算法,俺家里的船坊,现在最多能造八十吨的江船。想要造出能跑大江大湖的百吨以上的船,只能一步一步来。前些年日子过得不好,好些手艺都生疏了,现在出现了一些新手艺……”

    唐国豪后悔跟这位后辈打招呼了,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许久,成家大郎终于结束了他对自家船坊的详细规划的讲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南边问唐国豪:“唐家叔叔,我见虞大人的船上挂着两个大旗,上面写了些什么?我认不全,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还请叔叔指点。”

    唐国豪尴尬了,“啊,那个。左边写的是总提京西南路、荆湖北路……就是说好些地方的兵马钱粮都归虞大人调遣,这些地方的官府都要配合。”

    “另外一个写的是判江南两路、福建路……什么什么事,就是说让虞大人把永乐朝剿灭,让江南绅民得以安生。”

    成家大郎摸摸脑袋,“哦,知道了,原来唐家叔叔也认不全啊……”

    唐国豪很心塞。

    被汉江两岸官军惊叹、为士绅商户艳羡的宽敞坐船上,虞允文正和张天垒交谈。

    虞允文双手捧着一本册子,仿佛捧着的是稀世珍宝。他双目放光道:“张将军,敢问这本专门应对疫病的册子,到底从何而来?”

    张天垒抱拳道:“明月集商户集中,人员混杂,汉江边上更是脏乱一片。大小商户听闻江南发现疫病,又见副使整兵出发,于是将各家防治疫病的法子献上。”

    “再经过方圆百里之内的名医挑选,最后整理成册,便是上官手里的这本了。”

    其实虞允文手中册子里的内容,一部分是李响提供的防疫方法,一部分是柳至和大半生的心血,剩下的才是王三找明月集的商户要的。

    张天垒说有名医为这本册子背书,也不是虚言。柳至和本身便是名医,更何况张万里和王三为了做戏做全套,当真是拜访了几位名医。

    防疫册子里的绝大部分法门,其实都可以从《伤寒杂病论》、《千金方》、《饮膳正要》、《瘟疫论》等旷世之作中找到原型。

    张天垒献给虞允文的这本册子当然有独到优点,总体来说,就是更有针对性、系统性和全面性,包含了士绅阶层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刺眼的逻辑思维。

    为尽快压下疫病,救治更多的士兵和小民,李响毫不犹豫,把精心整理并不断修订的防治疫病册子拐弯抹角地交到虞允文手上。

    做善事也得小心,真是够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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