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文有些累,喝了翰林医官递过来的药,继续说道:

    “且不说本官以名誉担保,免去武人的罪责。”

    “只说如今正值剿灭方腊逆贼的关键之机,还需要武人出死力,便不能太过严苛。若是武人心有怨言,眼下的营地能保住?”

    “武人有过错不假,但也在北岸血战过,保住了大部分士兵,抢运了很多军械和物资。虽然大部分财货被当场下发,但作为军功赏格和伤亡抚恤,总没有便宜了永乐伪朝。”

    虞大人开始下结论,有几个文官还是不忿。

    虞允文将面前文官的表情收在眼底,在心里嗤笑两声,口中却是安抚道:

    “武人有功。诸位身为文官,也有保证粮草、安排防守的功劳,本官自然不会厚此薄彼。”

    “剩下的粮草需要点算清楚,军械需要安排修理,赏格和抚恤需要验看,发回朝堂的各项公文也要抓紧动笔,有劳诸位了。”

    “本官这两日便把武人和诸位的功劳写成奏报,到时会找诸位来确认。诸位若是没有其他意见,还请继续各自的职事。”

    哪还有什么不满?帐内的文官忙不迭地行礼,告辞离去了,有几位文官压根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

    军中的文官在虞允文这里听到三个意思:

    第一,功劳不仅武人有,文官也会分润一部分,前提是文官打理好自己的职事,不要在为武人脱罪的事情上纠缠;

    第二,如今需要武人出大力,虞大人待武人宽仁也是迫不得已,但虞大人还是最重视士大夫的;

    第三,功劳分配好后,虞大人会让大家先看看,不必担心虞大人故意漏下谁。

    军中文官离去之后,虞允文身心俱疲,靠在椅背上休息。

    虞允文历经宦海,如今已成为宰执的热门人选,哪里不明白那些文官的心思?

    什么武人不该被饶恕,国朝法度不可废,基本是借口。说白了,就是在虞允文帐下听命的文官,看不得出了大失误的武人不仅没事,还能得到战功和抚恤罢了。

    把功劳分润给文官一部分,虞允文也是无奈之举,他知道武人不会有大意见:能够顺利免去之前的罪责,还能得到一部分战功,对所有武人来说都是大好事。

    “真累啊,文武没一个省心的。维持几万人的摊子便如此艰难,古时那些名将动辄带兵十万,带兵百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虞允文心力交瘁之下,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但他很快将自己的颓丧压了下去,在心里提醒自己:

    正因为有乖张、凶残、弄权的武人,才有不堪回首的唐末乱世。大周立国,之所以文华璀璨、繁荣富庶,全赖士大夫之功。士大夫才是天下太平的卫道者,士大夫不会输给任何人!

    虞允文绝对接受不了自己比不上武人,他也确实超过很多武人。

    和狄青之类的名将一比,虞允文在战阵上的造诣显然不够看,很可能终其一生也难以望狄青项背。但虞允文不会承认这一点,大周的士大夫阶层不会承认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狄青将军的悲剧便源于此。

    炎黄子民生存、繁衍、拼杀了几千年,从没有哪个阶层,像大周的士大夫阶层一般优秀。更没有哪个阶层实现了对社会资源、上升渠道和亿万人心的超强控制,以至于没有丝毫制衡。

    邝医官为虞允文涂上祖传的药膏,然后轻轻地,用祖传的手法按摩着虞允文的太阳穴。

    虞允文很快感觉头脑清凉了些,他想到曾让邝医官去为张天垒诊治,于是询问张天垒的病情。

    “虞大人放心,张将军只是劳累过度,出了几身汗再被湿润的江风吹拂,因而感染风寒。病情来得急,但幸好体格强健,两日内一准大好。”

    邝医官嘴上回答着,手上功夫丝毫不见影响。

    虞允文闻言,对张天垒的愧疚感减轻一些,同时觉得张天垒很知趣,懂得适可而止。

    立下大功不张扬,不对战功分配提任何意见,甚至一句话都不说,虞允文很欣赏张天垒的做法。

    邝医官结束了对虞允文的诊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被虞允文叫住了。

    头脑清醒很多的虞大人,感念邝医官自汴京开始的悉心照料,铺开笔墨,挥毫写信。

    邝医官大概能猜到信的内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虞允文用过私印,封好信口,把信交到邝医官手里,“有劳邝医官看顾本官这么久,本官无以为报。”

    “听闻令郎子承父业,两次考取太医院而不得。这里有封信,邝医官可以让令郎交给太医院的提举大人,或许能帮衬一二。”

    “若是令郎能学到邝医官的一半水准,到时本官向翰林医学院推举令郎,也未尝不可。”

    邝医官连连叉手行礼,狂喜着退出大帐,打算回去就把不争气的儿子打一顿,让他好好学医术。考取不了最尊贵的制科进士,子承父业,当个翰林医官也不错。

    邝医官离去之后,虞允文躺倒在床上,缓慢而又详细地分析着在北岸的那场大败,以及兵败之后为何能够撤退大半军士。

    官军明明在兵力、军械和粮草上占据莫大优势,却在方腊军的攻击下,很快接近崩溃。

    官军大败之后,居然能够奋起余勇,在狭小阵地上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死死挡住方腊军精锐的轮番冲击,保证了撤退行动有序进行。

    虞允文每次想来,都有一种很可惜的感觉。若是一开始便采用了张天垒的三条计策,北岸临时营地还会丢失?

    军将里有不少坑货,虞允文承诺免去这些人的罪责,便是要鼓励军将效死力。

    事后来看,张天垒的第一条建议直指人心,很快稳定了战场形势,这是成功撤退的前提条件。

    伤残军士是个火药桶,优先将这些人撤离,才能保证底层士兵的斗志。

    从第二条建议来看,张天垒对底层军士的心理相当了解,是真正在领兵细节上下过功夫的将领。

    大头兵最担心身后事,忧心本就穷困的家庭没了自己之后,生活陷入无助的境地。

    虞允文从张天垒的第三条建议中,得到了一样十分重要的收获:什么军法,什么恩义,都没有铜钱、交子、细盐、绢布、粮食好使!

    虞允文对比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指挥是多么粗劣,张天垒的三条建议又是多么精妙。

    张天垒的撤退三策环环相扣,互为补充,充分表现了良将的素质。为了鼓舞南岸守军的斗志,不使北岸的战败影响到南岸,张天垒不惜让人传话说北岸大捷,更是体现了临机应变的作风。

    在虞允文的心里,张天垒已经是大周难得的良将。

    作为站在当世顶端的士大夫,作为志在治国平天下的圣人子弟,虞允文不是读书读傻的掉书袋,而是崇尚实务的能臣、干臣、名臣。

    虞允文从来不惮自我反思、自我总结、自我提高。也是靠着莫大的心胸、毅力和智慧,虞允文之类的名臣才得以一路过关斩将,登临大周朝堂顶端,成为天下读书人景仰的前辈先生。

    休息一阵之后,虞允文在手记里写道:敢战之军,非拼凑可得;敢战之兵,需知晓其心意;敢战之将,需任其施为。

    手记也称手札、日志,是大周读书人随身携带,用以随时记下事件想法的书册,与明月庄的日记本子作用相当。

    放下狼毫笔,虞允文没有为南岸的战局担忧。

    南岸营地太小,如今聚集了两万出头的大周军,还有上百战船随时靠近江边支援。方腊军除非打残襄州水军,否则攻打南岸营地只是送死。

    换上睡袍,戴好发带和护须袋。虞允文朝北方看了一眼,光洁的牙齿在鲸油大蜡的亮光下显得有些森冷:永乐伪朝的逆贼,以为国朝就这点能耐吗?还剩不到两天,便是尔等的灭顶之日!

    钱塘江水涌动,东海之浪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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