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北侧的避风处,一堆干柴在燃烧,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火红的柴堆上,原本白色的羊已经被烤得金黄酥脆。每当羊油滴下,与火光发生碰撞,便激起一股浓重的焦香味。

    相隔不远的营地里,几十人为一伙的士兵一边小心照看着羊肉,一边兴奋得谈论羊肉的上百种吃法。羊肉味混合着酒香气,烤焦的味道配上一处处火光,军汉的呼喝声衬托着激动的面庞……

    月光和星光织成的夜幕似乎要被打破。

    大周的普通士兵能够吃上烤全羊,能够喝饱一次劣酒,当然值得高兴。

    李响在梅花邬北侧的一处低地,在小溪边上的避风处烤羊,隔着小土丘听到了营地里士兵的笑闹喧哗声,却是高兴不起来。

    火堆旁,张老头、雷达、成吏员、廖士开等人不需要上阵建功,不好发表看法。于是只好眨着眼睛,盯着诱人的烤羊,等着开餐。

    刘盛气不过,把挑火的棍子扔远,看向亲大哥刘元。刘元仰头无语,看向熊大春。熊大春挑挑眉,看向刘成栋。

    张清平不大清楚详情,以问询的眼光看向杨营东。杨营东吸口气,以愁苦的目光看向庄主大人。

    气氛沉闷。

    除了不远处传来的背景音,小溪边只有流水声、呼吸声、燃烧声、羊肉的烘烤声。

    三伢子、丁史航、大牛等年轻人不敢贸然说话,对视几眼之后,默契地接过了照看火堆和烤羊的活计。

    刘成栋和李响翁婿俩同时看向对方。刘成栋眼中有不忿、尴尬、心寒和疲累,李响眼中最多的则是不出所料。

    大周全面反攻,刘成栋率军走出德清县城以北的山林。

    兵力有限,刘成栋只好瞄准德清县城的北面城墙攻打,利用逼仄的地势和城中的方腊守军拼杀。

    不慌不忙地打了几天,刘成栋帮助李响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手把手地提点攻城的种种细节和用兵节奏,然后便依照韩世忠的意思向上面请战,请求调到韩世忠的中军作战。

    对于整个江南战场而言,德清县城是一个偏僻尴尬的小角落。大周军撤退时,刘成栋钉在这里便如同钉在永乐朝的腰侧。方天定用尽手段才把城池夺过去,自然不可能给刘成栋任何可乘之机。

    尽管被抽走了几千人马,方天定依然拥有上万正兵。德清县城以北的山林补给困难,刘成栋不可能得到两万以上的人马和用不完的物资,对德清县城便构不成威胁。

    方天定明白,刘成栋明白,很多人都明白。

    刘成栋想把一部分军队交给李响,让这个便宜女婿带着两千人马在德清县城下练手,顺便多挣点战功。他则带领一手带出来的敢战主力,投入到围剿永乐伪朝的大战中,再挣下一笔功劳。

    请战军报送上去了,几位大员的回应是几百只羊,还有几百坛小酒。

    安抚使、招讨使、转运使、监军使、兵马都监,负责供应、指挥、调动大军的江南两路的大员很委婉地表示:德清县城比较要紧,刘将军应该死死牵制住方天定,不让其投入其它战场。刘将军所部劳苦功高,特调拨酒肉犒赏。听闻刘将军的部下在德清县城中感染疫情,还是先把疫气彻底压下再说,免得传染开……

    刘盛气得眉毛要掀起来了,“什么德清县城比较要紧,这个地方哪能打得起来?同样的一千人,别的地方打起来一天消耗一千贯,在德清县城这里打至少要消耗三千贯!”

    刘元摇摇头,“明知道我部在城内的时候,被方天定的恶毒手段害过。药品一点没给,却给了些吃的喝的,简直是明摆着的敲打。”

    李响苦笑,却没有发出声音,起身开始分肉。

    烤焦的地方不少,好在丁史航、大牛、雷达等人抢着吃,一点没有浪费。

    李响切下最肥嫩鲜美的部位,放到岳丈大人的盘子里。刘成栋用匕首把肉切成薄片,沾着细盐和香料粉吃,点点头表示赞赏李响的手艺。

    刘元和刘盛两兄弟气闷之下,上前自己切肉。

    熊大春接过一只羊腿,一边切着一边呼口气道:“有人不想让大哥继续立功。这倒罢了,倾轧争功的事情哪里都有,可是把大哥留在这个犄角旮旯便有些过分了,让别人看了笑话。”

    杨营东欠身接过李响递来的羊腿,“真不知某些大人如何想的。若是老寨主和韩招讨合并一处,前两天便击溃了邬福那厮,哪用得着停战?”

    张清平恭敬地接过羊腿,立即咬了一口,也不嫌烫,待杨营东话音刚落便说道:

    “如今的江南,光招讨使便有四位。都校十数个,将校上百,监军、兵马都监、走马承受另算。都想立功,狼多肉少,自然看不得别人太出挑。”

    全面反攻开始前,大周朝堂突然将王禀、杨可世、刘光世三人提拔为招讨使,和韩世忠并列。四位招讨使在战场上拥有较大的自主权,但还要接受虞允文这位帅臣,以及江南两路的文官大员们的管制。

    刘成栋抬首朝张清平望了一眼,惊讶于张清平的思路敏捷。

    李响和刘元刘盛两位客气了一番,拿着羊腿坐回到位置上,先用混合好的粉末洒上一层,然后用小刀倒着割成小条吃。

    李响动作太潇洒,吃法太讲究,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不到十米的地方,连轴转了好几天的几位女孩子正围着一口大锅,把片好的羊肉放入汤里涮两下,然后沾着细盐、酱油、蒜末吃。

    王晓晨吃下一片肉,小脸上全是满足,哈口气,拿筷子戳戳铁锅里面的香料包道:

    “咱们庄主真是无所不能,居然能想到把香料封入小布袋,煮成汤涮着羊肉吃。方便又干净,美味又高雅。”

    一位个子娇小、塞了一嘴烤饼和羊肉的包子脸小姑娘,含糊不清地问她最佩服的晓晨姐,“晓晨姐。庄主和老在主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唔呃?”声音很低,几乎让人听不清。

    热气蒸腾,王晓晨在锅里“哗啦啦”地涮肉,偏着头思考了几息,不确定道:“姐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有人排挤老寨主,不想让老寨主继续立功,老寨主和庄主只能留在这里了。”

    王晓晨说完还捏捏那位年龄最小的女郎中的脸蛋,把羊肉片放到小姑娘的木碗里。小姑娘鼓着双腮,幸福地哼哼一声,娇憨的模样引来一阵掩口娇笑。

    有一位高高瘦瘦、接近桃李之年的冷面女郎中,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疑惑道:

    “留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这几天伤亡很少,若是到了别处,每天要死多少人?”

    “咱们人手少,医治不过来,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王晓晨知道对方是个有见识、甚至有才华的,想来小时候的家庭也不简单,客气地回答道:

    “我也觉得是这番道理。可能对于男人来讲,尊严、战功和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吧……不管了,姐妹们多吃,难得休息一晚上,咱们也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晓晨姐,你当心吃胖了,丁史航不娶你了哦。”

    “嘿,你个臭丫头,居然调笑姐。是不是思春了,要不姐给你介绍个龙精虎猛的庄内子弟?”

    “嘻嘻嘻……”

    大部分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有根本不同。

    接近子时,营地内的火光全部熄灭,李响面前的火堆也只剩火星。

    其他人都去休息,或者忙各自的职事了,只剩李响和刘成栋还在火堆旁边。

    刘成栋看了一眼女孩子用过的那口铁锅,“这种吃法,倒是新鲜。好久没回山里了,如今的女娃娃都是这般?”

    李响微笑答道:“小婿取名涮羊肉,本来想到了冬天才拿出来的,正巧王晓晨他们觉得拿刀割肉太不雅观,就让她拿去用了。”

    “咱们庄里的女娃娃,疯一点也没什么。庄内人家都是抢着要,不愁婆家。”

    “倒是我在江南行事孟浪了,连累泰山大人受人排挤不说,还要憋在山林里受气。”

    刘成栋之所以被闲置在角落不用,除却立下的大功惹人妒忌外,主要还是李响得罪的人太多。

    李响不仅得罪了很多本地大户,还惹恼了江南两路的工商势力,后者的能量非比寻常。虽然李响付出了巨大代价和解,但和解内容仅限于救出刘成栋。

    刘成栋冷笑一声道:

    “扯淡!即使你没有得罪那些人,老子也会被困在这里,无法再立新功。”

    “再说了,你也是为了赚取在江南的花费,减轻山里的负担,得罪人又如何?干了就干了,得罪人是免不了的。”

    “留在这里也好,上面拨下多少粮草,咱们就打多大的仗。庄内子弟已经死伤不少,减轻些伤亡总是好的。”

    江南两路的文官大员下令把徐州牧场群的羊,还有江淮官营酒坊的酒送来,未尝没有安抚的意思,更多的还是提醒、警告、敲打。

    文官们在提醒刘成栋,没有后方提供的钱粮物资,刘成栋的几千部下寸步难行。吃饭都成问题,还打什么仗?

    江南工商势力在警告李响,不要再掺和眼下江南商界的乱局,否则刘成栋和李响的功劳都保不住。

    士大夫们在敲打武人,不要仗着有些功劳便纵容亲属手下乖张行事,这个天下永远是文人士大夫说了算。

    刘成栋又是心累,又是心凉。

    从第二天开始,刘成栋把军中的一切事务交给李响打理,自己则过上了吃肉喝酒、聊天打屁、回忆人生的日子。

    刘成栋心凉了,有些人的战心正火热。

    从刘成栋在山林边的扎营地向西北行进,走过八十里山路,便是安吉县城。

    从四月二十三日开始,在李响协助下挣着大钱的赵志强,便带领一千三百乡兵,配合两千厢军进攻徐白的大营。

    安吉谷地的战略地位更加尴尬。这里的百姓剩下不到四成,却再次面临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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