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当天,靠近丹江口的汉江水道,十几艘龙舟在锣鼓与尖叫声中奋勇争先。

    王家三兄弟作为明月集的掌控者,和荆湖王家、河东司马家、京畿道张家等豪门大户的管事掌柜一起,承办了端午节赛龙舟的盛事。

    最好的位置,却不是筹钱出力的王三能坐的。

    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勋阳府和十堰州的经制官员。勋阳知府、十堰知州坐在主位上,在那里热烈地攀谈,主要还是谈论江南的复杂战局。

    大周的官制、军制极为复杂,州府军监同属一级。有知府比知州地位高的地方,比如南阳就比京西南路的大部分知州地位高。有知州比知府高的地方,比如襄州。更有掌控重要矿场和作坊群的利国监,地方官府能够插手的地方很有限。

    张万里、熊成文、邓宇顺、胡继翔等人代表明月庄和秦岭南部的村寨,捐献的钱粮占到两成左右,在江边占据了一块不错的地方。

    明月集的中小商户,还有在汉江边上有作坊的本地大户,捐献了三成钱粮,占据的位置也还不错。

    依照暗地里达成的协议,驻守十堰州的禁军夺得了第一名,明月集大商户资助的龙舟得到了第二名,明月庄年轻人的龙舟得到了第三名。

    知州大人勉励了夺得三甲的龙舟队员几句,当场把几车铜钱布匹作为奖品下发,激起一片惊呼声。

    勋阳知府笑着夸奖了明月集的大小商户几句,赞扬他们依法纳税、捐钱做善事的高贵品德,鼓励汉江边上的作坊抓紧生产,再创新高。

    乡绅富户、大小商家、本地大户、山里豪强、作坊主,这些人当然是作揖的作揖,鞠躬的鞠躬,感谢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大人们的关照和维护。

    在明月集讨生活的几位画师脸上见汗,却也来不及擦。按照约定,他们要把今日的盛况全部画下来,很多大人物等着用呢。

    急速膨胀的梨花班承包了明月集高端文化生活的一半。班主非常识趣,主动派出了最好的话本写手,准备把赛龙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几位大人筹粮赈济的义举写得世上少有。

    十堰知州前两日得到汴京的消息,昨日才确认自己躲过惩戒。他耐着性子和江边的缴税大户客气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和勋阳知府蔺养成一起,坐着快船赶往襄州,参加文人名儒、士子艺妓互相吹捧的高端聚会去了。

    士绅大户、商户和作坊主进不了士大夫的法眼。依照规程,他们将在明月集的明月饭庄一起用餐,“顺便”联络一下感情,欣赏花梨班台柱子们表演的戏曲评书,然后回家继续热闹。

    端午节的习俗主要有挂菖蒲、吃粽子、喝雄黄酒、洗药浴、拴丝线、躲端午、放风筝、跳钟馗,不同地方的习俗有很大差异。

    在明月集出卖劳力挣辛苦钱的无地小民、在作坊矿窑里窝着干活的劳力、平日里辛苦开垦山地的本地农户,是要求最低的一群人。他们没有高端聚会可去,享受不到酒宴杂剧,负担不起端午节的绝大部分习俗。

    有点闲钱的底层百姓,咬牙买两斤肉、给妻女买几根丝线、揣上一坛劣质雄黄酒回家,足以给家人惊喜。

    大部分的底层百姓,只要能吃上几个粽子,在门口挂上几束菖蒲,也就满足了。

    今年的端午似乎不一样。

    王三在明月集筹钱,自己更是掏出一大笔钱,在汉江边上十数处地方同时上演杂剧、马戏、皮影戏、傀儡戏……小民在麻木之余得到了一丝安慰,江边的热闹似乎让劳苦的生活不再那么熬人。

    “三弟,为何要掏那么多钱,让小民白白看戏?”王二皱眉问道,非常肉疼。

    左边的王大内藏甲胄,不断扫视着四周。他为人粗豪,对钱财看得不重,但也好奇王三的决定。

    王三沿江而行,不断和相熟的商户拱手见礼。往日里畏惧王家三兄弟如虎的青红头目,也硬着头皮过来打招呼,王三也没有为难。

    走过一个吃食小摊,王三低声道:

    “还是庄主在江南写信,提醒了我。”

    “如果咱们三兄弟是穷苦小民,看到山南海北的人,在明月集和汉江边上搞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能没有怨言?”

    “庄主说得好啊,小民有怨气、有妒忌,就要时不时地让他们一起热闹热闹,不然迟早出大事。这些时日,汉江两岸的大小冲突明显增多,便证明庄主所言不虚。”

    李响之所以提醒王三注意广大小民的情绪,还是从秦岭中层出不穷的冲突中得到的经验。

    王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眼神逼退一个在明月集讨生活的青皮混混,他可不想谁都过来跟三弟打招呼:俺家三弟是金贵人,腌臜货滚一边去!

    王二还有不满,却不再说什么。

    王三在江边整理了一下长袍,用高昌布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无奈地想:二哥还是对我暗中依附李响有意见,得找机会让两位哥哥到秦岭里助战,让两位亲哥知道李响暗中隐藏的势力!

    看见张万里等人走近,王三的眼睛亮了起来,哈哈笑着走了过去。

    龙舟竞渡争标已经结束,张万里等人刚刚经过龙舟靠岸的小码头,还和明月庄的年轻人聊了几句。

    对于名次排名,襄州龙舟队非常不忿,他们的水平绝对能拿冠军,却只能藏拙;随州龙舟队非常满意,因为他们很穷,明月集给的补偿很多;南阳龙舟队是纯粹过来凑场面的,好的龙舟队都留在南阳了,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也比较满意。

    在李响和公中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明月庄的年轻人最看重规矩和公平,在张万里面前哼哼唧唧地表达了不满。

    张万里和明月集苏家商号的大掌柜客套几句,回头见到熊成文和邓宇顺两人皱眉不语,于是用袖子擦把汗,笑着问道:

    “觉着暗地里达成交易,决定好名次再比赛,不公平?”

    熊成文低头不说话,年长一些的邓宇顺难看地笑了笑。

    张万里摇头,指着不远处的十几艘龙舟道:

    “放开膀子划船便公平?不是哪支龙舟,都能买得起好龙舟,能让桨手吃饱饭的。饿肚子的划破船、吃饱饭的划好船,叫什么公平?与之相比,让每支龙舟都能分一笔钱财,是不是更好?”

    “暗里交易只限于今年。明月集在京西南路还不是很受重视,各地官府这段日子又太忙,南阳、襄阳等地的大人物们都没来,十堰知州死要面子,才有了这场交易。到了明年,大家就只能凭各自的本事,或者各自的财力了,照样没有公平。”

    “类似背地里交易的种种,你们几个确实应该多了解一些。”

    “成文,禹顺。把你们紧急叫来,是要让你们多认识明月集的人、汉江两岸的人,还有本地的大户。机会难得,待会打起精神来,过两天还要返回秦岭忙活,要注意饮食和休息。”

    熊成文和邓宇顺若有所思,只比张万里小五岁的胡继翔抚须,仔细揣度张万里等人的行事风格。

    邓宇顺点点头,讲到了另外一件事,“刚才听随州的那位班头提起,随州周边不稳,好像有什么王六王七在那边闹腾。”

    熊成文对王六王七起事的传闻不以为然,语气复杂地说道:“永乐伪朝被二十万大军突然包围,朝堂的可怕人尽皆知。随州那种地方地少民贫、地形封闭,能闹出什么样子?”

    张万里叹口气,眼神幽幽地说道:“正因为地少民贫、地形封闭,京西南路的可战之军又大部分被调去打方腊,才有出现大祸事的风险。”

    “随州那个地方,这几年是过得太苦了,前不久的征粮……哎,作孽啊。”

    “总之让庄里的商队注意着,万一王六王七做大,便及时撤回来。”

    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张万里便看到了走过来的王三,于是笑着上去打招呼。

    汉江两岸欢闹了三天。

    最高兴的是底层小民,他们一饱眼福,看了时下最受欢迎的马戏和杂剧。破衣烂衫的孩童也看了傀儡戏和皮影戏,丰富了童年回忆。

    五月初三,与明月集直线相隔六百里的随州城被王六王七偷袭得手,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数万山地小民投奔开仓放粮的随州城。

    端午一过,大周增加了一支起义军,江南也再次掀起大战。

    大周利用长江航道和海路,及时将两百万石粮食和大量物资运到江阴-常熟-太仓一线,并且利用中小型船只,通过紧急疏浚的运河将大量物资直运太湖。

    水运的巨大优势凸显了出来。江南东路的沿海地区,河流、运河、湖泊密布,进一步增强了水运的威力。

    杭州正北方一百里开外,邬福手上的军队已经增加到接近四万人,大部分都是正兵。

    依靠雄厚的兵力以及湖泊、河流、交通要道等处的几十个坚固营垒,邬福将再次进攻的韩世忠牢牢挡住。

    杭州北偏东一百多里外,王禀丝毫不体恤将士,命令几万大军没日没夜地轮番进攻,终于击穿了靠近太湖东南角的湖泊堡垒群。

    王禀只休整了一天时间,便兵分两路,大举南下。一路进攻相当于邬福部侧翼的南浔镇,另一路直接逼向嘉兴城。

    杭州东北方两百五十里外,杨可世率大军攻下了松江周围的方腊军营垒,猛攻了松江城五天时间。

    杨可世还派出姚平仲率军压向西南,直指司行方盘踞的西塘镇,作势切断嘉兴和松江之间的联系,将石宝、司行方和邓元觉各个击破。石宝面临极大的压力,已经有提前退守嘉兴城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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