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好几天雨,钱塘江水上涨,有些浑浊。

    江风和海风在杭州湾交锋,水汽增多,层层叠叠的泥土墙、壕沟和栅栏也阻挡不住。

    哨喽中执勤的士兵抽空掏一下裆,免得那个部位烂掉,或者染上疾病。军中的药品本就极缺,就算有,也轮不到他这种大头兵用。

    哨喽不远处是虞允文的帐篷。虞大人不时用铜柄玉抓的不求人,也就是奢华版的痒痒挠放松背部,其它时间则眯眼比对着什么。

    虞允文深夜顾不上休息,也要尽快理清答应给伤亡军士,特别是从江北撤退时拼命上前的伤亡军士的抚恤和赏格。

    抚恤赏格都是加倍给。经办此事的官吏不扒几层皮,不糊弄大字不识的小民才怪。

    虞允文曾以自己的名誉起誓,一定照料好阵亡士兵的身后事。士大夫最看重个人名誉,虞允文不敢稍有差池,不然他在民间的口碑一定保不住了。

    张天垒在自己的帐篷内,也忙活着同一件事,他主要负责找人核对勋阳步卒的抚恤和赏格。带到江南的勋阳步卒没了大半,上千户家庭的支柱倒下了。

    张天垒还算有良心,不想让家乡父老戳他的脊梁骨,便要保证抚恤和赏格发到阵亡士兵家里。虞大人没办好事情,只会被人小声议论,张天垒这样的武人办了糟事,就要小心自己的祖坟了。

    张天垒找来很多底层士兵,问他们以前遇到的克扣抚恤的事情。了解到很多骚操作的张天垒,结合自己的见识,仔细核对每一个环节,生怕出现大纰漏。

    贪污、克扣、雁过拔毛,这种痼疾不可能消失。世间无完美,也就杜绝不了贪占行为。

    虞允文多次严厉提醒,张天垒每天找武人喝酒谈心,还是有人乱伸手。

    虞大人恼火之下,也不跟江南两路的大员商量,直接向汴京弹劾了十几位官员,大部分都是随军任职的。国朝不杀士大夫,但战事要紧之时虞允文发出弹劾,又是关乎军心的敏感事情,那些犯事官员免不了被流放。

    国朝不杀士大夫,但对武人向来不客气。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虞允文把查出的几个蛀虫抓出来,让张天垒一刀一个砍头示众。当时整个营寨的士兵痛哭流涕,高喊“为国朝死战”。

    有虞允文和张天垒紧盯着,发放抚恤和赏格所需要的递给礼部和太常寺的文书,在江南这边没出什么大问题。

    几千里之外,阵亡士兵的家属可以从官吏和上官手中拿到多少,还要虞允文联络朝中重臣关照,也需要张天垒等人一直关注。

    最终的结果是,八成多的抚恤赏格被发放到阵亡士兵的家属手中。其中李响也出力不少,他提前将赏格抚恤的详细情况传回明月集,继而整个京西南路都知道了。所有人都准备看热闹,各地的经制官员为保名声竭力奔走,才有了奇迹般的结果。

    子时过了一半,虞允文终于核对完名单和数额。

    虞大人揉揉酸胀的眼睛,捏捏酸痛的眉心。舒口气,站起来打了一套八段锦,神清气爽地准备睡觉。

    今夜的睡眠,被金牌急递打断了。

    金牌急递、金牌军报、金牌密信,也称金牌信件,是大周等级最高、速度极快、耗费巨大的通信方式。

    军士手执金签,有权要求沿途所有的军驿、邮铺、驿站、军营,甚至民间邮驿全力配合。人马快船往死里赶,才能带来极高的传递速度,撞死人不用负责。

    十万火急的金牌急递,被快船送到大营。虞允文穿上圆领常服,到大帐前面正襟危坐,张天垒等高级将官很快到齐。

    传看过急报之后,虞允文表情十分凝重,军中的文官震惊非常。张天垒等武将或是担忧,或是跃跃欲试,反应不一。

    正在这时,负责巡营的营指挥派人禀告,说包围大营的方腊军后撤到围墙之外。还搬运物资,撤去壕沟上的木板,摆出一副围死不攻的样子。

    雨停云去,月光明亮。

    虞允文在寨墙上,看着退缩固守的方腊军,在火盆的剧烈燃烧声中道:

    “方腊军这是放弃攻营,铁了心要把本官围死在这里。韩世忠和王禀两位招讨使没有料错,方腊确实想让国朝分兵,到杭州城下和他一决死战。”

    “国朝若胜,则永乐伪朝就此消失。国朝若败,不仅是江南两路不保,江淮两路和福建路也危险了,荆湖两路也要用心防御。那时永乐伪朝便不是十几二十年能够打下的了,真是好算计!”

    “居然用了玉石俱焚的最后招数……方腊逆贼还寄希望于北地再启战端,能够救他的永乐伪朝吗?笑话!”

    “若不是方腊作祟,国朝此时应已在北方建功,尽收幽云十六州之地。二十万大军齐聚江南,消耗钱粮无数,方腊想毕其功于一役,本官何尝不想。”

    “惊涛拍岸,洪波涌起。浪击堤岸,无所不破。本官的意思是,开赴杭州城,一战定乾坤!”

    朝堂催促甚紧,更是把圣熙三年能够拿出的钱粮全部投到江南。还透支了一部分,某些地方搞得民不聊生,比如随州的王六王七兄弟便被逼得愤而造反。

    若是不能在秋收前结束战事,永乐朝便很有可能缓上一口气,坚持到下一年。到时不仅是国朝难以负担再次大战的巨万开销,更让国朝重臣难以接受的是,至少到明年上半年,大周都没有足够力量,支撑聚集在大名府的十万大军北进。

    一个个坚城、营垒和据点啃过去的话,韩世忠、王禀、张天垒等大将估计出的最小伤亡数字,不下于二十万。也就是说,围攻永乐伪朝的全部军队都要死光,才可以打到杭州城下!

    整整一天一夜,虞允文的金牌信件使得太湖以西的两位招讨使、两位转运使、五位盐铁使坐立不安,踌躇难眠,汗如雨下。

    涉及到围剿方腊的根本大计,直接关系到朝堂数年之内的对外大策,不是刘光世等四位招讨使和其他武将能够轻易置喙的。

    前线的武人只能委婉地提出意见,决定权在虞允文等文官手上。

    利用大周军暂时收兵不战的宝贵契机,钱塘江以北的方腊军抓紧时间调整。

    方天定匆匆返回杭州城,又匆匆带上两千披甲精锐,和一千孤儿军凑到一起,出了杭州城北门。他要带着三千精锐游荡于德清县城以东、塘栖古镇以北的几十平方公里地域,屏蔽德清县城的同时,牵制大周更多的可战之军,减轻杭州城的压力。

    杭州正北战场,邬福以战死为代价,换来更多方腊军及时撤到几个坚固营垒和乡镇中。

    作为杭州城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塘栖古镇聚集了两万多方腊军,其中有将近六千想要为邬福将军报仇的披甲精锐。

    杭州城东北方,石宝、邓元觉、司行方等将继续进行着残酷的坚壁清野、断桥毁渠、驱赶百姓的工作,加强沙漏形防御战线。

    算上训练没几天的青壮年,石宝凑足了五万大军。再加上短期内便可痊愈的几千伤兵,维持几座坚城和数十营垒需要的兵力勉强够用,毕竟还有十几万坚定支持永乐朝的百姓。

    五月十五,月圆之夜。

    永乐朝顺利完成了钱塘江以北的兵力调整。

    杭州正北方,各城镇和坚固营垒中,一共聚集了五万正兵,还有超过十五万站在方腊军一边的百姓。

    杭州东北方,余杭县城加上石宝打造的沙漏形防线,拥有六万军队,同样有超过十五万的百姓出力防守。

    作为永乐朝中枢的杭州城,如今已经聚集了八万正兵和杂兵。城内有十万以上手执各式兵器的青壮,有三十多万忠于方腊政权的百姓,还有大量的优良军械。

    很快到了下半夜,空气清新湿润,小风从海边拂过满目疮痍的江南大地。

    韩世忠、王禀先后收到了进军命令。

    不到一天之后,杨可世收到了攻打嘉兴城、牵制石宝的命令。

    方腊尚且有勇气破釜沉舟,不成功则成仁。大周的士大夫们别无选择,硬着头皮选择决一死战!

    推进到杭州城下决战,国朝调配的钱粮便很不够用。江南两路的官府,从安抚使到押司,都投入到疯狂的收税收捐之中,几乎要疯魔了。

    前线将领再次获得临机专断权。

    军令中还暗示,太湖以南、丘陵山脊线以东皆为战场,望诸位将领以“剿贼”为上。

    用词很暧昧,其实就是放手让军兵施为,烧杀、抢掠、污辱妇女之类的事情上面不会过问,只要战场上没怂就行。

    至于地位最高的十几位大人,有没有让士兵大肆屠杀永乐朝占领区的小民,好减轻钱粮压力,降低行军风险,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咳咳,士大夫们是要为生民立命的正人君子、圣人子弟、儒学大师,是上天降下的文曲星,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决战将至,德清县城的战略地位却越来越尴尬。

    大周军和方腊军似乎达成了一致,都不想在那个犄角旮旯死伤太多人,于是刘成栋每天喝的酒更多了。

    可能是觉得李响训练出的直弓手很好使,也有可能是对刘成栋的补偿。总之刘成栋还是留在了德清县城,有一下没一下地跟方腊军对战,李响却带着一千人向北再向东,出了山林来到韩世忠的大营,即将跟随韩世忠向南攻打杭州城。

    李响在帐外看着银盘般的明月,想起这几天看到的种种惨剧恶事,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丁史航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将刘盛的密信交给李响,信中全是歪歪扭扭的拼音。

    密信的内容很惊悚:在山林里查看地形的徐白和应明,被刘盛一锅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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