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方腊军拉了壮丁的范家老三,其媳妇儿带着侄子侄女登上小船,北进太湖。小船不久后便会到达芜湖,再和其它船只一起返回明月庄。

    岸上的范家老夫妇,看着船上的老三媳妇儿和孙子孙女远去,听着小娃娃的哭啼声渐渐低落,只是感伤了几息,便考虑起剩下之人的生计问题。

    不是范家人太凉薄,而是现实太残酷。

    远走他乡的人至少有一口吃的,他们还要为生存好好计较。

    老三媳妇儿“自愿”改嫁到几千里之外,换来范家人被编入民夫青壮,不必担心像大多数地方的小老百姓一样,被当成“从贼逆民”对待。

    方腊军进攻的时候,烧杀淫掠的惨剧层出不穷。大周军进攻的时候,军纪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下这个时代,相比过往千年已经很人道。但小民还是被称为草民,如地上的杂草一般,杀了一茬还会再长一茬。没人站在他们一边,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

    更何况,方腊屠戮士绅官员的行为,对掌控天下的士大夫而言,简直比浑身羊膻味的外敌还要可怕得多。

    方腊占领区的士绅大户几乎被杀绝,如今轮到大周军进攻,便没有人出面监督军纪了。

    女眷被淫辱,老弱被杀害,青壮被拉走,仅剩的家产也被抢走。

    随着大周军深入永乐朝腹地,种种恶行在大周士大夫的默许下、在各级武人的推动下、在底层士兵强烈的欲望中,频繁上演。

    因为有巨大的恐惧在,方维良招揽起妇女来,简直是无往而不利。跟范家三媳妇儿同时登船的妇女,足有两百多人!

    范家老夫妇把老三媳妇儿扔到地上的陪嫁首饰捡起来,流着泪揣在怀里,和家人彼此搀扶着,跟随方维良一行人朝官军的工辎营行去。

    两天之后,范家老妇刚到工辎营便闭上眼睛,放心离世。范家老头儿强忍悲痛,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将老三媳妇儿的陪嫁首饰塞到一位文书的衣袖里,换来轻松些的活计。

    除一人感染风热离世外,范家人顺利活了下来。

    时间回到当下,方维良正在与陈迦星交谈。

    方维良挑眉,发现申老鹰向公中提过的陈迦星果然不简单。思路清晰,言语简练,在大字不识的人里很难得。

    明月庄和明月集的人蜂拥来到江南发财,陈迦星这位遭人咒骂的人贩子也不例外。

    五天前,方维良碰上了正在买卖妇女和娃娃的陈迦星,灵机一动之下要求陈迦星跟他办事,权当是遮羞的马甲。

    陈迦星激动得浑身颤栗。他已经为明月庄办过不少脏活,只要在江南好好表现,按照李响庄主赏罚分明的行事风格,妻子儿女岂不是有了稳定的去处,不必每日担惊受怕?

    方维良坐上平板车,一边眯眼小憩,一边说道:

    “人贩子的身份确实不好听。”

    “但你也不必觉着低人一等。便如你这几日的行止,将遭难的妇女拉到北方,让他们重新成家,也是一件好事。留下来被军汉玩弄,非死即残,活下来的也无法做人。”

    然后方维良思虑再三,给陈迦星吃了一枚定心丸,“庄内认识你的人太多了,让你落户到明月庄难度太大,庄民会把公中吵翻的。”

    “这样吧,庄主赋予我临机专断之权,手头有一百张空白户籍,拿到公中就能用的。给你十七张,也就是十七户,够用了吧?”

    陈迦星一直在车边走,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扒住车辕道:

    “够用,够用!多谢方先生,在下一定,一定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为庄主大人……”

    “咳咳,慎言!买卖妇女的事情与庄主何干?分明是秦岭缺少适龄女子,庄内人家见有利可图,在江南做下这等龌龊的营生。本人也从未参与这等事,你可明白?”

    “呃,明白,明白了。瞧我这张鸟嘴,张口就说瞎话,我稍晚便提点手下的弟兄,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

    把脏事揽到自己身上而已。陈迦星本就是人人厌恶的腌臜人,难道还在乎更多恶名?

    方维良承诺给陈迦星的十七张空白户籍,便是让陈迦星自己安排的意思。明月庄最高上限为二十人一户,足够安排陈迦星手下弟兄的妻儿了。

    至于几户拼凑成一户,儿女还要改姓什么的,陈迦星和他的弟兄们根本不在意。

    陈迦星和歪嘴这些名声巨臭的人,不能加入黄色户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家都讲究脸面,把该挨千刀的人贩子招进来,骄傲的庄民肯定不乐意。

    陈迦星之所以鞍前马后地伺候明月庄的人,不惜代价也要争取李响庄主的认可,主要是看中了明月庄只认公中规矩、保护私人财产、罪过不及妻儿的三点好处。

    人有人道,狗有狗道。

    陈迦星这样的腌臜人不少赚钱,过的是刀尖舔血的营生,最怕的就是死后没个下场。

    人贩子死了,官府不会护着,大户不会认可,百姓只会唾弃。家产被夺,妻儿被赶出房宅算是下场好的了。

    所以陈迦星这伙人非常团结,为的就是不被欺负。所以明月庄的户籍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为了得到在明月集、在汉江边、在明月庄立足的资格,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

    自从永乐朝势力发展到极盛开始,重返环太湖地区的江南工商势力,便想通过官府和士大夫施加压力,赶走趁着战乱开办工坊矿窑的武人势力,以及顺江而下的外地商人。

    大周从百年前起,便习惯了购买而不是征用物资,所以本朝的商业经济才会繁盛如斯,商人阶层才会如此庞大。

    虞允文从减轻国朝负担的立场出发,借了李响造出的势,暂时压下盘根错节、能量强大的江南工商势力,鼓动京西南路、荆湖两路、西川路、江淮两路,甚至京东东路的商人在江南剧烈竞争。

    如今的江南商场极度混乱,又极度复杂。

    京西南路的商人被称为“西北贩商”,荆湖两路和西川路过来的被称为“西来客商”,江淮两路的商人被称为“北来商贾”,其中蕴含着江南本地人对外来人态度的微妙差异。

    大周军全面反攻,每日里需要的各种物资以千石记。虞允文的计策很成功,直接减轻了三成战事花销,不然现在的钱粮困境会更加紧张。

    各地商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把大宗货物交给江南商人,赚点辛苦钱。而是直接卖给官府或大军,或是卖给太湖以西的临时作坊进行加工,甚至在江边收购、自建作坊。

    从京西南路过来的商人,当然是以汉江下游,明月庄、明月集和丹江口的商人为代表。

    庄民被李响鼓动,率先来到江南发财。

    被为难、被诓骗、被套路,仍属新嫩的明月庄商人阶层在磨砺中飞速成长,在一些手工物件儿的贸易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

    明月庄的商人主要经营成品药、铁器、蒸馏酒精、衣帽鞋袜,还向受到江南势力封锁的武人作坊提供炼铁炉、水车、风箱等器械中必备的关键部件,被眼红的人称为“只会奇技淫巧”。

    明月集的大商号,比如京畿道张家、河东司马家、三槐王氏的商号,利用强大的背景、人脉和货源,几乎垄断了牛羊马筋、牛羊角、骨胶、大宗草料、驮马驴骡等市场。

    明月集的大商号第一次做到了把货品直接交到大买主手上,获利甚巨。

    相比明月庄的商人需要四处奔走,才能一点点开拓市场,大商号的管事只需在建康等大城坐着,便可完成一笔笔交易,盖因货物有轻重缓急。

    丹江口是作为汉江作坊群向外运送货品的水路中转站发展起来的,最不缺的就是船队、车队和力夫。

    船头儿、车把式和脚头儿背后的东主见江南大有可为,急吼吼地让他们跟随船队奔向三千多里外的江南,顺带解决了明月集急需大批船队载货的问题。

    在无偿帮助王禀和杨可世的大军过江之后,丹江口那些走南闯北的家伙,在长江、运河、太湖和近海奔波劳累,占到了前线货运总量的两成。

    明月庄商人属于豪强庇护下的中小商人聚合体,明月集商号属于受到士绅和官府保护的垄断性大商号,丹江口商队属于本地势力支持的倒卖型商队。

    三者没有太多冲突的地方,相反还可以互惠互利,互为补充。面临江南商人阶层的步步紧逼,想在江南多留一会儿、甚至想扎下根基的三者暂时处于合作状态。

    京西南路的商人,或多或少赚了一笔,其它地方的商人也各有际遇。

    大战一起,粮价飙升。

    江南两路的粮价涨了大半年,四月底已经涨到了接近五贯一石的天价。

    四川路和荆湖两路的商人带来大量粮食、布匹和药品,和江南本地的士绅豪商合作,一个收钱一个收土地,不亦乐乎。

    大军出动,盐酱跟随。

    士兵打仗流血,民夫修路铺桥,每日里需要大量的食盐。盐酱一旦短缺,士兵的战力立马降低一小半,永乐朝便在食盐上吃了很大亏。

    江淮两路的官营盐场,低价供应几十万大军和民夫吃盐觉得很委屈,正好在江南民间找补回来,谁让江南有钱呢?结果不仅是市井小民,士绅豪商也进一步加剧了对江淮民众的恶感。方腊攻下杭州,便有你们江淮人干的好事,竟然还趁火打劫?!

    总之大部分的外来商人,都在大战连绵不绝的长江下游南岸赚到了钱。

    岭南商人还未从大理国入侵的颓势中恢复过来,一盘散沙的西南番商一如既往地不受大周待见。还好两者手上的优势商品,比如草药和土布,都是明月庄很看重的,终于在李响的连番关照下赚到一些。

    表面上,不可一世的江南工商势力偃旗息鼓,实则是酝酿着绝大反扑。他们绝不会让太多外人在江南本地扎根,分走战后的天大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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