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份开始,明月庄的公中开始将小河北岸的人家迁往两侧山岭。

    依山而住倒没什么,反正公中承诺会修建引水渠和阴沟,还给集中掏挖寨主大人花费两年时间改进的地火龙。

    老资格的庄民是讲情谊的。

    他们知道以后的山谷不能住人,是因为寨主大人要利用宝贵的平地和水流建立更多对外保密的作坊,于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刚盖好的砖石小楼或小院子,在两侧的山地上大动土木。

    数千人搬运木材砖石的声音,伴随着灰尘一起,从山坡上向庄内传去。

    一个少了左腿的凶悍老头拄着拐杖,一摇一摇地朝伤残老汉们聚会的茶铺行去。

    独腿老汉是李梦空的近亲,但他从不声张。他不让任何人搀扶,脸上永远是凶巴巴的,只有跑着上蒙学的孩童们向他行礼时才会露出笑容。

    “哦呦,这不是老李吗?终于舍得回山了?我们几个还以为,你会待在明月集不走呢!”

    茶棚下面,瞎了一只眼睛的朱老二带着马皮眼罩,露出一口大黄牙,恶狠狠地朝独腿老汉说道。

    独腿老汉貌似大怒。他用右手抽出尖利的斧刺,和朱老二手中的尖刀互敲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道:

    “不回来不行啊。”

    “三个儿女总是催,说庄内要大兴土木、扩建作坊了,让老子回来盯着,说啥怕自家吃亏。”

    “瞧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公中还能让咱这些老资格吃亏咋的?为了些劳什子,耽误老子看戏……”

    从茶铺里走出几个老汉,也纷纷打趣独腿李老汉。他们手上的大木盘里放着李子等水果,还有杏仁、胡桃等几样干果,还有六样清炒。

    二十来个老汉,大多肢体不全。他们围着两张大桌子喝茶吃酒,谈天吹牛,好不快活。

    “嘶嘶~~~”

    独腿李老汉突然丢掉筷子,抱着断腿处抽气。他留在明月集,主要原因便是那里的大夫比庄内还多,能够随时治疗。

    朱老二等人也停下筷子。

    只听朱老二皱眉问道:“又发作了?”

    独腿李老汉缓过一阵,擦把汗,喝了一大口冰冰的酒水道:

    “个狗日的张老头,当时给老子锯腿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结果隔几天疼一下。”

    一位失去小臂的吊眉汉子挥舞几下空荡荡的衣袖,安慰道:

    “也不能全怪张老头,当时手上功夫糙。”

    “和潘泽、赵疤子一场恶战下来,缺胳膊断腿的可真是不少。得有小半的人没活下来吧,哎……”

    “活下来的也有各种毛病。我这胳膊也是,一碰到刮风下雪就疼。比你好点儿,至少秋天的时候能安生两个月。”

    “医卫处现在的手段好上不少,好些人又去动了下刀。听说挺好使,我打算过两个月就去。你呢,要不要让医卫处的小年轻再看看,或者找张老头给你看一下?”

    独腿李老汉连忙摇动脑袋,一脸惊恐,“我还是到明月集,找那几个小子看看吧。”

    “张老头这个阎王大夫如今可是今非昔比,请他可是不容易得紧。欸你们听说没有,被送到后山里的敌俘、痨病杆子和尸体……”

    “咳咳……”

    “闭嘴!”

    “你疯了!”

    朱老二等人急忙拦下失言的李老汉。

    张老头最近回到庄内,看谁都像是要扒皮拆骨一样。上层人家基本知道医卫处的医术是怎么进步的了,但知道是一回事,后山的事情岂是能乱说的?!

    恰好雷成过来了,还以为跑出凉棚、四下张望的几位汉子或老头,是过去迎接他的。

    人已到齐,开着这间茶铺的郑田氏招呼儿子和伙计,将七样硬菜端上,顺便转移话题。说是七样硬菜,其实就是七盘肉。

    雷成提着从不离身的铁锤坐到主位上。他搓把脸,有些无精打采。

    郑田氏膀大腰圆。她左手抱着一个大箩筐,右手拿着擀面杖,挨个“收缴”中老年汉子们的武器,埋怨道:

    “你们这些汉子,也不寻个正经去处。整日里拿着杀人物件儿东游西逛,咱这是让庄民用饭、让客官舒心的地方,可不敢让你们端着。”

    “庄里的娃娃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几天前,两伙跑商队的刚回来,喝醉后抄起武器便打将起来,三死四伤!前两天判堂贴出告示,十多号人全被赶进黑乎乎的矿里吃灰,伤了性命的至少要待三年!”

    匕首、弯刀、短叉、骨朵、短斧、铁锤、拐子……样式各异的随身武器将箩筐挤得满当当。

    郑田氏真有把子力气。她双手抱着百十斤重的箩筐,“哐啷”一下放到废弃灶台上。

    然后郑田氏走到朱老二面前,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在朱老二尴尬的脸色中,夺走其背上藏着的杀猪刀。

    朱老二动了动皮眼罩,嘿嘿笑道:

    “大嫂子可真有劲儿。带习惯了,都不知道背上扣着刀。这一摘下来啊,还真不习惯。”

    恬不知耻的朱老二迎来一波嘲讽。

    有个头扁鼻突的汉子问老板娘道:

    “大嫂子力气见长!不知咱们山里的女兵,也就是明月营战力如何?”

    郑田氏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她如今在明月营中担任牌子头,这几日是调休回来搬家的。

    用手帕整理一下额前的头发,郑田氏笑道:

    “庄主大人完婚之后,自会到秦岭内一观明月营。如无意外,明月营年底前便会开赴西部秦岭,你们说战力如何?”

    雷成咬了口郑田氏最拿手的猪头肉,回味片刻后说道:

    “别呆着了。很快咱们山里的妇人也能打了,就是这个意思!”

    郑田氏很清楚,雷成知晓一些内幕。她朝雷成点点头,随后带着儿子和伙计朝汉子们行礼,“离拆房的日子没几天了,奴家也要搬离。今日奴家请客,猪头肉管够,随便吃。”

    “奴家将搬到左山,以后左山的脚店便交给儿子打理。”

    “蒙寨主大人照料,奴家和其它十几位没了男人的妇人凑足上千贯,在明月集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做些新吃食。”

    “若谁有路过的,还请关照一二。”

    山里汉子们最服气寨主的一点就是,寨主对战死者家属不惜血本的照顾。

    雷成率先站起身,独腿李老汉和朱老二等人随即起身。

    汉子们干了一碗酒,纷纷说道:

    “没说的。郑兄弟走得勇烈,咱们这些汉子若是不看顾好你们母子,也不用当人了!”

    “逸客居,逸客居。有空一定去!”

    “地方换了不要紧,猪头肉可不能换了味道啊,哈哈哈……”

    郑田氏谢过粗豪的汉子们,眼角微湿,接着收拾器物细软。

    雷成等人也终于意识到,随着山谷内被全部“拆迁”,以往鸡犬相闻的人家可能会隔着很远,于是拼命地互相劝酒。

    “雷成哥哥,赵伯这厮怎么没回来?庄主快要大婚了,而且能够一起喝酒的也不剩多少人,这是什么意思?干上阴私事,就一点不讲情理了?”

    许是很喜欢别人叫自己伯伯,赵伯直接把名字改成了“赵伯”。

    “哎呀,差点忘个干净,干掉这碗当赔罪了。赵伯传消息给我,说他和那树森小子都捅出漏子来了,怕寨主回来责怪正抓紧补救呢,让我替他给老哥哥们告罪。别多想!”

    汉子们酒醒了大半。他们知道赵伯、那树森、成江海三人的职事不能多问,于是直接转到正题,问雷成公中都要建哪些大作坊。

    公中对房屋、小楼和作坊的拆迁补偿,便是某些小矿和新建作坊的份子。提前知道具体消息,无疑能带来巨大的优势。

    雷成无奈地叹口气,红着脸低声说道:

    “要分给大家的作坊,做的都是衣料、麻绳、桌椅、书本等不怎么要紧的行当,能有多厉害不清楚。深山里紧缺麻绳和布料,没准会搞得很大。”

    “八百里秦岭,握在寨主手上还比较安稳的,已经快到一半。公中看不上的那些小矿场最是保险,不管是石炭、金银还是玉石,上交抽成后都是自己的……”

    “这才是宝贝!”

    李响能不能赶在大婚前回去,是明月庄全体上下、超过十万的秦岭山民、明月集大小商户、勋阳和十堰地方上的士绅商户都在关心的问题。

    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六月十一日,刘成栋率军从新野县城出发。

    从襄州出发的第二批伤兵,共计两千多人刚好赶上,刘成栋的兵力增长到七千出头。加上李响手下还保有战力的八百人马,刘成栋手上有了八千可战之兵。

    六月十二日,破损的唐州城下。

    刘成栋故技重施,推着一千五百辆大车上前,迎战黑压压的十万人。

    交战不过一个半时辰,王六王七部下的鲜血已经汇成一条条小溪。

    王六王七不甘失败,也学着刘成栋部的样子,推着劫掠到的两千多辆各式木车上前,还把稀少的弓弩铠甲拿了出来。

    东施效颦的结果,是被刘成栋部的箭矢、弩矢、大箭、石弹血虐。

    王六王七兄弟俩双目欲裂,内心悲愤欲绝。他们实在难以接受,大周只是从江南调回一些伤兵,就能把他们的所有努力打废!

    一方面是王六王七没有锻炼出战阵素养,一方面也是刘成栋确实厉害,反正王六王七兄弟接连两次大溃,已经无力和刘成栋部正面相持。

    刘成栋部追亡逐北,李响也派出两百枪矛手、一百刀牌手和一百直弓手适度追击。

    刘元、熊大春和三伢子分进合击,最远追出五十余里,共计斩杀一万九千人,捉俘近三万人。

    刘盛、杨营东和大牛互相配合,一路向南追杀,队伍中丁家老三和尚云飞的表现很亮眼。由于准备了充足的皮子条,刘盛三人得以按照李响定下的不滥杀的规矩,捉了三千七百俘虏。

    唐州城下一战,彻底将王六王七这支起义军乌合之众的属性暴露。

    京西南路的官员呼口气,心说幸好新野县城的官绅誓死抵抗,才撑到刘成栋救援。现在看来,王六王七实在是不入流,刘成栋不过是捡了便宜。

    京西南路的绅商大户弹冠相庆。死了那么多小民、富商和大户,得赶紧回去吞并土地,重立商业秩序啊!

    真心为逆军战败、家园得保感到由衷高兴,高兴到欢呼雀跃、手舞足蹈、泪如雨下的,也许只有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了。最多再加上李响等少数人。

    六月十三日,退避龟缩到南阳-襄阳以西少数城池重镇的厢军,还包括一部分禁军,纷纷探出头来。得到文官们的许可和怂恿后,他们大大方方地跳出来,开始抢功。

    刘成栋心好累,已经不在意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之类的事情。他只想尽快把王六王七压下去,自己好回山里参加女儿的大婚。

    于是刘成栋真诚地邀请各路官军一起出击,和盘托出了使用车阵作战的技巧。

    如何在战场上让士兵轮换出击,给大量逆军以持续性杀伤最终逼其崩溃,刘成栋也毫无保留。

    王六王七见难以回天,立即下了死命令,让所有逆军退往山里。

    七路大周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六月十五日傍晚,将再次膨胀到八万多人的逆军赶出了枣阳城。

    两天的追击中,一旦有只顾抢功的大周军在黑龙镇、湖阳镇、太平镇等战场失利,刘成栋便“友情助战”。刘成栋那样做有极深的用意,主要还是为了保护李响和刘素素。

    六月十五日夜,共计两万五千大周军再次捉到两万出头的俘虏,将剩下的五万余逆军赶回了桐柏山。王六王七于第二天撤到山道深处易守难攻的随州城。

    刘成栋提前两天行文,请求将王六王七赶回山里后,暂回勋阳一趟。

    京西南路的安抚使和转运使看过刘成栋的书信,明白刘成栋说的很有道理。不仅是兵疲,更有辎重耗尽的原因,总之短时间内,大周军无力再战。

    确定战局没有危险后,京西南路的文官武将巴不得刘成栋赶紧走人,他们好多分些功劳。

    于是在六月十六日凌晨,刘成栋将急需休整的军队留在脏破不堪的枣阳城,和李响一起直奔襄阳。

    在襄阳城待了半日,和一帮假情假意的官员士绅喝过酒,翁婿俩换乘快船急速前行。

    六月十八日下午,李响带着几百人回到明月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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