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棋局激斗正酣之时,“寂光”门外,忽然出现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偷瞧。室内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倾注于棋盘之上,唯有孙苏合早有察觉,扭头向他们看去。目光刚一对上,门边探出来的几颗脑袋立刻缩了回去,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像打地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孙苏合轻轻拍了拍身边芥川先生的肩膀,目光示意门外。芥川龙哉会意起身,向门外走去。没过多久,他回来对孙苏合轻声说道,原来门口那几位都是今天在这里参加研究会的日本棋院院生,他们听说宫崎六段正在与平野理事的客人对弈,而且还是摆开架势在“寂光”行棋,这让他们怎能不大感好奇?个个都心急火燎地想要旁观这场对局。

    可是平野理事和宫崎六段都是大有身份的前辈,日本的辈分等级尤其森严,没有得到许可,这几位院生怎敢贸然进来打扰,只能悄悄挤在门口想要偷看一二,结果连人影也看不太清,更不用说棋局了。被孙苏合看了一眼之后,他们担心冒犯,心里一虚就要转身走人,可偏偏又棋瘾难耐,几个人挤在门口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啪的一声脆响,谢依忽的一子,重重敲在棋盘上。自从进入中盘,对局双方不约而同地一改布局时的落子如飞,棋越下越慢,落子也越来越凝重轻缓,此时蓦然重敲一下,自然吸引孙苏合扭头望去。谢依从落子开始,头一次将目光抽离棋盘,她看向孙苏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孙苏合初时尚觉不解,但随即灵光闪现,眉头一挑,忍不住也是一笑。谢依感觉到了彼此间的默契,没有多话,略一点头之后,目光重新扎根到棋盘上,犹如至始至终从未离开过一般。

    孙苏合向芥川先生轻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对着门口招了招手。芥川龙哉放轻脚步挪到平野理事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平野理事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几位院生窃窃低语推来推去,终于推出了一个人站到门口,那位院生局促不安地站着,对着平野理事深深鞠了一躬。平野理事正看得入迷,突然被人打搅,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他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耐。那院生心中一跳,低下头去,连目光对视也不敢了。

    平野理事微微叹了口气,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好局在前却不能旁观的心痒难耐。他将自己亲笔录下的前几页棋谱递给芥川龙哉,然后对着门口的院生们点点头,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最后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搅扰这场对局。

    几位院生见到棋谱顿时欣喜不已,差点就要欢呼出声,但他们随即想到平野理事刚刚警告他们噤声,赶紧伸手捂住嘴巴,然后又深深鞠了一躬。芥川龙哉带着棋谱与他们一起去了另一个空闲的对局室。众人迫不及待地对着棋谱开始摆棋讨论。

    孙苏合取出手机耳机戴到左耳上,院生们的讨论经由芥川先生的翻译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这局棋下到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孙苏合可以看懂的了,而院生们恰好是最专业的评论员,虽然他们的话里充满了专业术语,又经过了一重翻译,孙苏合听得也是一知半解,但已远远好过对着棋盘当个睁眼瞎。

    “平野理事是不是老糊涂了?”

    “嘘,不要乱说话,这可不敬。”

    “你们看嘛,这是让二子棋,明显宫崎六段执白,平野理事写反过来了。虽然我没太看清,但是对手好像是个女孩子吧,这不是闹笑话了嘛。”

    芥川龙哉翻译到这里忍不住古怪地一笑。

    “孙社长?”

    孙苏合没有说话,芥川龙哉也就没有多言纠正,只是不断地取来最新的棋谱,然后将院生们的发言翻译给孙苏合。

    “白棋在这里长一手,你们看怎样?”

    “我也这么觉得。”

    “棋谱上怎么样?”

    “咦,宫崎六段没有长这一手。”

    “那他落在哪里?”

    “脱先了,脱先取势。白棋没有继续纠缠边上这块棋,直接一子穿心了。”

    “居然直接落到天元附近,这是,宫崎六段这一手太冒进了吧。”

    “这下好看了。”

    ……

    孙苏合一边静听分析,一边默默观察宫崎六段和谢依的状态。下到这个时候,两人都开始频频陷入长考,谢依面色赤红,额头鬓角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就连头发都变成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宫崎六段依然面不改色风姿优雅,但却不自觉地不停喝水,杯中的茶水已经续了三四次。

    棋局中,此时正在上演精彩绝伦的对攻变化。宫崎六段就像一位二刀流剑客,中腹大模样是长剑大开大阖,而真正的杀招却暗藏于左手短剑,一旦瞅准机会,便要在对方苦心经营的边角剐上一刀

    而谢依则一反布局阶段朴实刚健的风格,开始大手笔地疯狂进攻。白棋如同飞星乱坠,天马行空,在棋盘上四处开花,不断地挑起战斗,将宫崎六段精心围出的中腹大模样撕扯成一块又一块激斗互拼的惨烈战场。

    另一个对局室内,院生们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最新的棋谱,一边不断在棋盘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变化,局面复杂至极也凶险至极,众人各逞见解,争得不可开交。孙苏合轻轻抚摸着耳机,望着近在咫尺的方寸棋盘,黑白错落,犬牙交织,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其中弥漫着的铁与血的腥味。

    宫崎六段结束一段将近二十分钟的的长考后,落下一子,欠身说道:“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谢依兀自盯着棋盘,似乎没有听见。宫崎六段对平野理事和孙苏合礼貌地一点头,然后起身出了“寂光”。

    去洗手间的路上正好经过院生们摆棋的对局室,宫崎六段快步走过,他身在局中,理当避嫌不听其他人对于这局棋的分析。可是对局室内吵得热火朝天,想不听都难。

    只听一人高声说道:“棋谚有云:高者在腹。这种风格的棋过分贪图边角实利,轻忽大势,纯以刚猛的杀力搅浑局面,乱中取胜,实在没有美感可言,请恕我不能欣赏。”

    另一人立刻反驳:“不能这么说,高者在腹,我以为除了强调中腹的战略价值之外,还有另一重意思,只有能宰制中腹的才称得上高手。对方以宇宙流布局起手,却被宫崎六段杀成这样,在这局棋里谁是高手已经很明显了。”

    又有一个声音附和道:“没错,况且这是让二子棋,不出奇招怎么能取胜?剑走偏锋也是理所当然。”

    宫崎六段听得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这群小子还以为是我在执白棋让人家两子,其实……哎,他脸上的肌肉一抽,面色古怪,加快脚步向洗手间冲去。

    宫崎六段上完洗手间后,靠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点燃一支香烟。没过多久,平野理事也来到了洗手间。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由平野理事率先打破沉默:“给我也来一根。”宫崎六段递过一只香烟,为他点上。

    两人靠在窗边,默默地抽着。

    “平野理事。”宫崎六段长长吐了一口烟气,沙哑着声音说道:“我这位对局者说这话很不合适,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旁观者清,这局棋……”

    平野理事沉吟道:“这是局细棋,差距微乎其微,就连我这个旁观者也看不清楚,算不明白。”

    宫崎六段点头认可这个判断,随即摇着头苦笑:“平野理事,我可是,受让两子啊。”

    “我可是受让两子啊。”宫崎六段喃喃道:“下成这种焦灼的局势,实际上早已是一败涂地了。”

    “两子啊,平野理事,我在做梦吗,她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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