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朔风中打着转儿,粘连着落到地面上。

    气温似乎越来越低了,饶是梅除夕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也觉得此间寒意几乎要沁透到骨髓里。他警惕地四下里张望,只见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整条津桥南街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无限延长,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变了模样,老城区的三层砖楼皆化作青瓦飞檐的模样,高高低低的黑地儿牌匾悬于其间,上面都没有字,只是用绿漆画了大大的箭头,向前指着,仿佛午夜中的安全通道标志,在缭绕的黑雾后透出绿莹莹的光。

    只不过,安全标志标记的是逃生通道,而这成百上千的箭头,只怕指着的是送死的方向。

    人类吞了吞口水,掏出手机,发现这地方没有信号,于是果断地转身,拉起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那些箭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随着他前进方向的变化,骤然掉了个个儿。

    “……”这么智能的吗?

    梅除夕试着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发现那些箭头真的随着他的前进方向而改变的;而当他干脆站在某家店铺门口时,所有箭头都指向了他所站着的地方,而那家店牌匾上的箭头也十分的干脆,就像把刀子一样直戳戳地往下扎。

    伴随着嘶哑而滞涩的“吱呀”声,他面前那对镂空花纹的木质槅扇门缓缓打开,露出门内黑洞洞的厅堂。这一家仿佛是个食肆,牌匾底下挑着四个幌子,厅堂里摆着方桌和条凳,柜台上挂了一排红漆水牌,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只是里面空无一人,墙角与房梁上结着蛛网,所有的物件都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他禁不住愣了一下,仿佛透过眼前的一片灰败,看见一副极为繁荣的场景:店内窗明几净,洋溢着市井的烟火气;食客们在满桌的佳肴间觥筹相击,菜香酒香与卖唱小娘清婉的曲子词交织缠绵;小二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传菜上菜声不绝于耳……而在厅堂中,有一位绀色衣袍的俊秀青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青年笑起来极为好看,仿佛邻家兄长一般温和;而这幅场景也极为妥帖眼熟,仿佛他此刻不是梅除夕,而是那绀袍青年的老友,是原本就存在于这幅场景中的什么人……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脚,试图迈过那门槛,然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激越的玉鸣,他猛地醒过神来,赶紧收回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落地的脚。

    眼前哪还有绀袍青年的笑颜?分明只有满室破败的尘烟!

    方才的幻景似梦非梦,梅除夕一时恍然,只觉得头疼到浑身都哆嗦起来,只得弯下腰扶着自己的额角,慢慢向后退却。

    万一刚才自己没清醒过来,一脚踏进那店铺里去……他不敢再想。

    就在此时,稀薄的雾突然变得粘稠起来,流动聚集成一道道类人的影子,它们叹息着漂浮在半空中,移动时拖出飞机尾气一样的轨迹,轨迹纠缠在一起,仿佛破旧长袍被撕烂的边缘。

    “……来路遥遥……去路迢迢……悲兮世哉……欲恒者而言寥……悲兮人哉……欲观者而言眇……”

    那些雾气织成的影子仿佛有着意识一般,渐渐向此间唯一的活人靠拢,把他逼回到那家食肆的门口;它们唱着不悲不喜的歌谣,曲调回转如留声机里旧上海歌星的唱片……可惜这张唱片磨损得太厉害了,不仅声音飘忽不够清晰,还夹杂着电流刺啦啦的杂音。

    听起来真他妈的令人毛骨悚然。

    梅老师非常难得地爆出来一句粗口,直挺挺戳在食肆门前,眼看着这么些蒙克呐喊一样的影子逼近,他觉得他的躯壳似乎和灵魂已经分开了:明明浑身在哆嗦,后背全是冷汗,腿肚子也在转筋;然而他心底还可以肆意地大骂这个操蛋的处境,愤怒中隐约还有丝诡异的庆幸……幸好他已经把书妥妥当当地送到了二手书店,不然那些本小可爱就得和他一起交待在这儿了。

    黑影们越来越近,几乎要把他淹没于其中;它们没有手,但这不妨碍他们用自己的雾气凝结成的身躯,把人类裹挟得动弹不得,并推搡着往那间食肆里面挤。

    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检票口都没这么要命。

    梅老师被挤得上不来气,挣扎着伸长了颈子,两只脚几乎够不到地面——他觉得自己大概来不及变成厉鬼的盘中餐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卒于非人生物的踩踏事件之中。

    就在此时,影子们的大合唱突然急促了起来,原本还有那么点儿好听的曲子,生生快成了和尚念经似的絮叨;所有的绿色箭头都跟着闪烁起来,仿佛另类的霓虹灯,又仿佛电子表上的倒计时,倒数着梅除夕最后的时间。

    可能,自己的肺叶已经被挤出来了吧……他艰难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天空,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而那开始翻白的眼前,却忽然飞过一星幽蓝色的光。

    那是一道燃烧着的符纸。

    符纸落入“人”群,顿时燎着了那些黑色的影子,歌声戛然而止,刹那间转为凄厉的尖叫与哀嚎。蓝色火焰无声而冷静地在非人之间蔓延着,却没在那人类的衣服上烫出半个窟窿,黑影们惊惶四散,再也顾不上被它们裹挟着的梅除夕。

    骤然失掉了黑影们的挟持,梅老师软绵绵地栽倒下去,眼看着额头就要在碰到门柱上来个血溅三尺,一名高大的成年男子身形一晃,把他稳稳地接在怀里。

    梅除夕从未这般深刻地体会到,呼吸竟然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情。他无力地倚在那男子的肩头上,连呛带咳地喘了半天;而来人竟也十分地有耐心,不仅调整了一个靠起来更舒服些的站姿,还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咳得差不多了,梅除夕从那人怀里直起身,男子便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腰身,扶住了他的手肘,问道:“还站得稳吗?”

    他假装借力站稳,压下了男子搀扶过来的手,弯腰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发麻的小腿,感激道:“谢谢,我好多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可那些青瓦飞檐却如同晒了太阳一般消退,红墙灰顶的三层楼房陆续出现在街道两侧。梅除夕发现,自己的确还没走出津桥南街,他正站在一家花店的门口,再往前走几步便是老城区著名文保建筑津和桥。

    可是,万一这也是幻景呢?

    这人出现并救下他的时机,实在太巧了,不是发现异动前来探查的方士,就是伪装成好人骗取信任的厉鬼。如果这人是方士,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厉鬼……若是厉鬼,他也没什么能脱逃的办法。

    表面上看,这只菜鸡已经从死里逃生中镇定下来;然而他那副冷静的神色下,藏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对于任何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物事都要先怀疑一下。梅除夕偷偷摸摸觑向那男子,只见对方西装革履,外披深灰色羊绒大衣,手里提着个公文包;头发整整齐齐梳成三七分,鼻梁上夹着一副金属的圆框眼镜,神色端谨目光清正,看起来十分像一名高级知识分子。

    会有这么斯文的厉鬼么?

    或者说,厉鬼也能这么斯文么?

    “我叫白蕲,”男子见梅除夕仍有些警惕,于是主动往后退了半步,留出一个安全而礼貌的距离,自报家门道,“本来是趁着今天下雪,去枕闲书店找老朋友讨杯酒喝的,没想到这条街被下了阵法,还有人被困在了阵里——您贵姓?”

    煮酒赏雪,可以说是非常风雅的来意了。

    “免贵姓梅,梅花的梅。”梅除夕咬了咬牙,试探道,“请问,您……您朋友是?”

    虽然这人讲起话来仍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可他眉宇间的警惕已然消解了大半,白先生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淡笑着答道:“枕闲书店的祁衍之。”

    梅除夕听他提起祁老板时十分坦然,当真不像是心怀恶念;又看这位白先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行举止间颇有教养,心底的怀疑便松动了三分。转念一想,自己这种一戳就死的菜鸡,基本也没什么费心去哄骗的必要,直接抓起来,连血带骨地吞下去,岂不是美滋滋?

    话虽如此……

    “我送你回家吧。”正当他默默纠结时,白先生诚恳地提议道。

    尽管认定对方没有哄骗自己的必要,梅老师的直觉还是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这……太麻烦您了吧……”

    “不麻烦,我的车就停在步行街外面。何况……”白蕲似是不忍心般蹙起了眉,“恕我直言,你身上沾了鬼气,恐怕很多东西都想碰一碰你。”

    “……”

    鬼使神差地,梅除夕还是坐上了白先生的车,并报出自己所住的小区名称。

    白先生开着车,先是带他在闹市区绕了一大段路,然后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跟前找了个停车位,尽心地嘱咐道:“你先去超市里逛一圈,超市里人多且杂,气息也就很复杂,然后再回家,他们就跟不到你了。”

    梅除夕其实紧张了一路,他生怕白先生把他载到什么奇怪的地方,眼盯着真的到了小区门口,这才松下一口气。白蕲帮他从后备箱里提出拉杠箱,又递给他一张名片,告诉他如果再遇到非自然事件,就给打名片上的电话。梅老师有些拘谨地接过名片,揣进羽绒服口袋里,怯生生道了谢,拖着拉杆箱往超市里走。

    白先生的目光透过镜片、再越过车窗,沉醉地描摹着那人类的背影,唇角勾出了一个迷恋而压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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