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上昨日那场两败俱伤的短暂碰面,他们已有月余没见面了。上一次分别的时候,两人还在冷战。【1】

    “你把霍岸怎么样了?”穆典可问道。

    金雁尘安然不动地站在樱桃树下,眼皮微垂,居高临下看着穆典可。从树缝洒下的星星点点碎光落在他的鼻翼上,反衬得双眸更加幽深。

    “什么时候,你可以用这种语气质来问我了?”他的嗓音有一种铁磁的质感,开腔天然带了几分高低音错落的节奏,即便刻意压得很低很沉,依然能从那迫人威压里听出几分动人的韵味来。

    又或许是他才抱过小义儿,阴冷里搀了些许温情的味道,有了人情味儿,让穆典可竟然硬不下心肠回怼他。

    抛开两人儿时的情分不谈,她是圣女,金雁尘是圣主,身份虽然只隔一级,却是天差地别的主与仆的关系。凭她做的那些事,金雁尘杀她一百次都不为过。

    他终究还是念旧的。

    “霍岸行动是我准了的。”穆典可敛了敛怒,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我决策失当,难辞其咎。况且他纵然有什么错,好歹是个上君,你容我盘问清楚了再把人往执刑宫送不迟。那种地方有进无出的,就是日后出来了,你让他以后面子往哪里搁?如何服众?”

    见金雁尘脸色越来越阴,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谨慎梳理了下语言,将忧切之色收起,晓之以理道:“霍岸是个好苗子,将来绝对可挑大梁。真要让他伤条胳膊断条腿的,于我们不也是一大损失?”

    金雁尘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他还出得来吗?”

    “你什么意思?”穆典可又怒了。

    “演不下去了?”金雁尘横了穆典可一眼,拔脚往屋里走。数武之后停下,见她还在原地,眉毛便挑了起来:“没长脚?用不用八抬大轿请你?”

    穆典可深吸了口气,心中默默念:不跟他一般计较,为同袍折腰不可耻!不跟幼稚鬼一般计较!

    没骨气地跟了上去。

    她打小精通术算,禀赋惊人,后来又跟徐攸南学理账,成箱成箱的账册从手上流水过,什么假账烂账,纵是做得再精细,也难逃她一双利眼。就这么薄薄几册帐,她还不至于看不出关窍来。

    合了账本,穆典可低眉垂眼地坐着,半晌没说话。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也太狠了。她不无失落地想。

    “要不是凌涪突然送劳什子的赔款来,我还想不起查赌坊的账。”金雁尘一旁闲闲说道,顺手接过轻岫殷勤递来的茶水。

    茶还没沾唇,就见一直垂首默如秋虫的穆典可猛地抬起头来,华生双目,一副想问又竭力忍住的模样。

    金雁尘手一顿,一股邪火就冒了上来,滚烫的茶水在杯口荡了两圈,烫上双唇,引得轻岫一声惊呼,他自己倒是不觉。

    “就这么点银子,把你感动了?”他忍不住出言嗤笑:“眼皮子浅成这样,是我短了你的?”

    穆典可不说话。

    她感动不是因为凌涪送来了多少钱财,这一点金雁尘当然也知道。他就是想刻薄她,而且摆明了不讲道理,这时候和他正面刚是没有好下场的。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昨日在怀仁堂,他手抓着利剑,往自己脖子上送的情形。

    徐攸南说:“再不懂,你就真的是个傻子了。”

    她真希望自己是个傻子。

    “霍岸有胆量黑掉赌坊的银子,就该想过日后东窗事发,我会怎么处置他。”

    她的示弱总是很有用,少顷后,金雁尘平静下来,滑了滑茶盖,继续说道:“他如果够聪明,就该好好利用他现在明宫上君的身份,以此谋求交换的筹码,寻找一个足够得力的下家。我猜,他选择的这个下家是穆沧平。”

    说得像真的一样。穆典可腹诽道。

    “那万一你猜错了呢?万一不是呢?”

    “你想问题都不用脑子的吗?”金雁尘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穆典可的机会,满眼嫌弃道:“这个局看起来复杂,指向非常明确,霍岸只想杀桂若彤。眼下最想要桂若彤死的人是谁?不是你,不是我,是谭周。”

    “你让我把霍岸带走。”穆典可坚持道:“我来审他。”

    金雁尘面上的嫌弃之色消失,变成了一贯的晦暗和阴沉。他一默下来,屋里的气氛陡然沉降了好几度,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气势。

    “你不要得寸进尺,穆典可。”金雁尘抬手搁了茶盏,身体往前倾了倾,直视穆典可的双目。

    穆典可不甘示弱地回瞪。

    “我愿意跟你解释,是看在你肯陪我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的份上,这也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目光深深,眼里含着警告之意:“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如果该你做的事你没做好,最起码,请你分清轻重缓急,不要拖我的后腿。”

    穆典可出门时,正遇着宁苇霜提着裙摆缓步上台阶。

    粉黛妆成娥眉,罗裳裁出细腰,姿态娉婷一美人。

    “见过姑娘。”

    风月场上的女子最是剔透。一眼瞥见郁郁独坐在室内阴影里的金雁尘,宁苇霜几乎立刻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双手交叠身前,盈盈拜下,大家闺秀的礼仪和举止娴熟而自然。

    “你叫什么名字?”穆典可问道。

    “宁苇霜。”毕竟是世家大族见过世面的人,宁苇霜含笑回应着穆典可犀利探视的目光,鲜见地没在那一双冷眉冷眼的注视下生出慌乱:“妾名宁苇霜。安宁的宁,芦苇的苇,霜雪的霜。”

    穆典可没再问旁的话,径直下了石墀,纤长背影消失在月亮拱门下。

    金雁尘身边总不乏投怀送抱的女子。能让他做出妥协,明知不怀好意、也要收在身边的,只有建康那个宁姓了。【2】

    宁苇霜、宁蔻华,名字倒是如出一辙,意味却有着云泥之别。一个是豆蔻枝头,花期灿烂,一个却是霜打秋草,凄凄惨惨。

    试问哪个出身高贵、受到宠爱和重视的大家闺秀会被长辈赐予这样一个名字不定苇草,待之霜。

    金玉外壳下,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工具罢了。

    【1】第二卷80章颍川往事

    【2】第二卷 281章秦淮正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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