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里头人来往。

    瞿涯、班德鲁和在滁州的三位上君都分别来过了,领了吩咐离去。最后一个来的是云央。

    书房里卷帙迭延,连牍蔽墙。金雁尘作为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江湖客,走到哪里都带着成箱的书,这个习惯是很让人费解的。

    他读书和穆典可又不同。

    穆典可学奇门遁甲、机关术数,实用,也合她的身份。金雁尘的书架上却多是兵书,舆图,或是《长短经》、《捭阖策》一类的书籍。

    云央第一次进金雁尘的书房,看到琳琅满架子的书,着实吓了一跳,倾慕之心却是益浓益甚了。

    在她看来,金雁尘是这世间最优秀最出色的儿郎,落草江湖是屈才,踏马天下才是他的格局。

    唯独在一堆气象大开的书籍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一本书脊厚阔的《汉乐府》,书皮有些褪色,脊背上起了褶,稍微有损,失常翻阅过的痕迹。

    金雁尘现下手中正捧着这本书。

    大约腿生得太长的缘故,他坐着的时候,总有一种肢体伸展不开的感觉,一腿半曲着,另一条腿干脆就抬到了案上。

    案头一只三足瑞兽香炉,细细燃着不知名的熏香。门窗掩着,烟雾盘绕,他的脸庞就隐在那一片缭绕的轻烟后,轮廓益发地深邃,深出了一丝丝忧郁的味道。

    “六公子。”云央走上前,轻声唤道。

    自得了徐攸南的点拨,他在金雁尘面前的言行举自然了许多,没有再刻意作娇媚。只不过多年的习惯使然,抬步时还是会不自觉地扭腰摆臀,弱柳扶风行,姿态仍是娉娉袅袅的。

    金雁尘抬眼看了云央一眼,面上那柔和得让人恍惚生错觉的忧郁神情一瞬间尽敛了,又回复一惯的冷硬态度。

    “来了。”

    他抬起手,修长四指按在一摞厚厚的草纸上,推过来:“先看看这个。”

    深浅笔画描出怪石凛寒,栋宇深奇,是阵法图!

    顺笔苍劲,回笔凌厉,一气运贯其中,浑如天成。云央见过金雁尘的笔迹,光看这落笔的气势,就知道是他的手笔。

    最上面几张图画笔墨新干,应当是才绘出来的。

    “隔壁有一家院子,走镖的夫妻两人带着三个女儿。你接近他们,明天日落前,把这个阵布在后院里,可能做到?”

    金雁尘素来话不多,下达任务也十分简扼。

    云央从腹搜索出的一大篇委婉谦辞生生遏在了舌尖。

    金雁尘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明白:他不爱说废话,也不想听任何理由。能就是能,不能就不能,除此无它。

    “能!”云央抿了抿唇,决心孤掷一把,干脆利落地应道。

    不到两天的时间,这对她来说,很难。但她放过这个难得等来的机会。破除柳家的困龙阵失败,已经让金雁尘对她失望过一次了。

    “好。”金雁尘满意颔首。起身,握着那本《汉乐府》,往身后书架走去。

    “这一家人的具体情形,徐攸南会跟你交待清楚。这期间,翟青和启桑也会全力配合你,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当然……”

    他语意微顿了一下,抬手将《汉乐府》插进书架里,道:“有不懂的,可以去问姑娘。”

    他背对着云央,抬手插书时,衣坎带起了宽袍,熨帖腰身,愈发显出那腰的瘦瘦而劲,如岩上之松。

    云央有些痴怔。

    等金雁尘不闻动静,回头看来时,她才微红了脸,低首一敛衽,尽量叫自己的语气中规中矩的:“属下明白。”

    含羞欲语千万句,一朵水莲不胜风。

    云央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定然是极美的。她一贯知道如何展露风情,俘获男人的心。但这一刻,她极力地克制低着头,没让自己再有任何再进一步的动作。

    徐攸南告诉过她,她的那一套,对金雁尘是不管用的。

    “最媚的女子有多媚,你一定没见过。”徐攸南是这么说的:“我见过。最解语的,最有风情的,歌喉好的,文辞佳的……所有你能想得到的,我都往他身边送过。

    可是她们都没有成功。

    你看他偏偏不反感谭千秋。不是因为谭千秋长得丑,是她安分,能做事。有用的人才能留下来。”

    比起轻岫恃功而骄,拓跋长柔手段用尽、一心想将金雁尘征服裙下,云央就低调安分多了。

    从进入滁州,她一直沉下来刻苦钻研阵法。这是她擅长的,也是她同其他人相比,最大的优势所在。固然比不上穆典可,却也足够让她在人才济济的明宫内占有一席之地。

    金雁尘果然就注意到她了。

    她已经是嫁过人的妇人了,此时却有一种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喜。

    “属下…告退了。”她捧着阵法图纸,已经走到了门边,金雁尘又叫住了她。

    “装这个盒子里。”金雁尘说道:“布阵之事,除了我刚才提到的那几人,绝不可外泄。”

    “是。”云央低声应道。

    门边博古架的第二层,一个西番莲铜胎瓶旁边,置了一个长宽约一尺的红漆暗花盒子,面层做工极是考究。

    云家庄的财力固然不比明宫雄厚,但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户。从小被娇养的云大小姐也是见过好物的,瞅着那盒子样式,应当是盛装香粉首饰的妆奁盒,用材做工俱是上等,价值应当不菲。

    盒内分三层,最下面一层,在底板上雕凿成流线分隔的一块一块,盛了各色胭脂与螺黛。

    上两层被揭去,留置了安放图纸的空间,至于那两层原先是什么,自是不得而知。

    “还有两格首饰,在徐攸南那里。”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金雁尘淡淡说道:“你自去跟他取”

    果不其然,金雁尘是不会想到买这些东西的,只有徐攸南才能猜透女人的心思。

    云央想到了那支令自己宝贝了一些时的红宝石金钗,心下略有些失落,却并没有表现出来,欠身,笑容得体道:“多谢圣主。”

    掩门去了。

    金雁尘召人商量要事时,烟茗等人是不得靠近书房的。

    烟茗早已习惯了的,轻岫却有些愤愤不平意:若是瞿涯,班德鲁等人也就罢了,云央身份也不见得比她贵到哪里去,她凭什么就单独去得?

    她手里拿着一块湿抹布,心不在焉地抹着隔断上的灰,觑眼见云央抱着一个漆面精美的盒子从书房里走出来,粉面晕透,心中霎时里像有乱刀子扎下,眼中锐箭乱射,满是恨然意。

    “一个死了丈夫的残花败柳而已,得意什么?”

    自从察觉到烟茗对自己的冷淡以后,轻岫索性也不伪装了,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也都不避讳烟茗。

    她故意抬高嗓子,恶毒地说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二八年龄的黄花闺女呢,装什么羞涩。”

    烟茗看了云央一眼,见她默默深低着头,一语不发,不由得有些愧疚。

    轻岫渗入苏家,打探到有关墨香的情报,兼陷害苏鸿遇有功,得了大大的嘉赏。又被徐攸南看中天赋,收编进“随风潜入夜”,不再是个如她一般的粗使丫鬟,待她态度便也张狂起来。

    烟茗有心替云央解围一句,却也实在招惹轻岫不起。

    谁都没看到,默默低头走过的云央,嘴角极快地闪过一抹冷笑。

    轻岫之蠢,更甚于拓跋长柔。

    她嫁人是为了金雁尘嫁的,死丈夫也是为了金雁尘死的。轻岫以为拿此事做筏,会让金雁尘嫌弃她是个嫁过人的妇人,这就大错特错了。轻岫骂得越狠,金雁尘就会越感激自己为他的复仇之业作出的牺牲。

    徐攸南说得一点没错,要想打败女人,就不要把精力放在与女人的撕扯上。你看远一点,她自相形见绌。

    从庭中那个孑然独立的美人身边走过时,云央也没有像轻岫那样出言侮辱和嘲讽她,她目不斜视,像一只高贵的孔雀,从穆月庭身边走了过去。

    轻岫也不知道想想,既然院中这个女子是金雁尘最痛恨的仇人的女儿,可为什么金雁尘没有杀了她。

    非要傻到去跟穆典可作对这种事,她以后不会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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