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书院的生员住舍旁,有一处供师生休憩娱玩的小广场,小广场上有竹林、假山、花草、石桌、石凳和凉亭……等等景致。

    一大清早,就有几个生员坐于亭中,叫叫嚷嚷的,生生打破了此地的宁静气氛。

    “来来来,你们来瞧瞧……瞧瞧这首词写得怎么样?”一位身穿黑白色襕衫的生员,拿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开,卷轴右首写着“定风波”三个墨字,笔法工整严谨。

    他旁边几个生员凑了过来,一字一句念这首《定风波》,念完之后,这几个生员先是微微一愣,没人出声……短暂的沉默后,就先后有人鼓起掌来。

    “好!实在是好!”有人叫好。

    “师兄,这首词到底好在哪里呀?”也有人看不太明白。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一句实在是高!我恐怕是十辈子也写不出如此好的句子。想必那作词之人,一定是一位高龄的饱学之士……方能有如此旷达的胸襟。”一位清瘦生员指着卷轴高声道。

    “哈哈,你猜错了。写这首词的,却是个年轻的书生。今年顶多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那穿黑白襕衫的生员接过话道。

    “年轻的书生?何安,你的意思是……你亲眼见过这写词之人?那他是何身份?哪里人士?你且细细道来。”那清瘦生员问道。

    那穿黑白襕衫的正是何安,前两日早晨,他在大街上遇到跑步的宋廷,拜师不成,就花一两银子买下这首《定风波》。这两日一直视为至宝,放在枕边细细拜读,越读越发觉得这首词写得高深。今日清晨,终于忍不住跟同窗们炫耀起来。

    何安不无得意地将卷轴慢慢收好,嗤笑了一声,才回答那清瘦生员的问话:“他是何身份我不知道,但他只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却是我亲眼所见。还有,这首词是他亲手送给我的。”

    何安的脸上写满了得意,让其它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就有人故意问:“他是如何亲手送给你的?何日、何时、何地……你且详细说说。”

    何安面色依旧得意,跟这些人讲起那天早上向宋廷买诗的事情,但他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是买诗,只说是街上相遇,央宋廷写诗相赠,宋廷就写了。说起这段,自然是眉飞色舞,添油加醋。

    “他叫宋廷?”待何安讲完,有生员相问。

    “嗯,他叫宋廷,字朝中。”何安道。

    “如此年轻,又如此高才,与你无亲无故,又为何要写诗赠你呢?”那清瘦生员问道。

    “这个、这个……”何安还真被问住了,像是噎着了,说不出话来。

    “不会是你偷来的吧?”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以审视之色紧紧盯着何安。

    被如此盯着,何安全身上下一阵冰寒手足发麻,只好老老实实将如何去的云香院、如何看见宋廷写《定风波》夺头名、又是如何用一两银子买诗的事情都老老实实交代了。

    “你们在此吵嚷些什么?”就在何安说到尾声之际,忽然从月门径直走来一位年约五十几岁,身穿青色圆领大袖公服,腰间束青色革带的老者,他眉宇严肃,唇边八字须,颇有几分身为长者的威严。

    “杨学正来了……”

    何安连同那几位生员瞧见老者走来,立即相互对了对眼色,不约而同地从怀中掏出一本绿皮书来,一起摇头晃脑:“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yue)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老者正是扬州书院的学正,不要小看这小小学正,却也是一个九品的官,有执行学规、考校训导的权力。

    除了这学正身份以外,这位“杨学正”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没错,他就是扬州第一诗人,有“仙鹤诗人”之称的杨逋。“仙鹤诗人”这个称呼,是因他的诗中常有仙、鹤二字而得名。

    杨逋的为人,书院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身负才名,恃才傲物,执行起院规来,更是铁面无私,管你是谁家老爷的公子,照打不误。许多挨过罚的生员都背地里说他“才华是真有,脾气也是真臭”……不过,这些纨绔公子哥的家长们却好像偏偏喜欢杨逋这一点,想方设法送自家孩子到杨逋的门下。但杨逋却是偏偏不收这些纨绔子弟,只收了几名天资好的穷人家子弟,他的其中一名弟子考中过榜眼,很是让学生家长们对他刮目相看。

    正因为了然杨逋的脾性,见他过来,在凉亭中的一干生员才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

    杨逋三两步走到凉亭中来,一眼就看穿了这些生员的鬼把戏,他径直走到何安的旁边,此刻何安坐在亭中石椅上,那副卷轴被他随手放于一旁搁着,当他拿眼偷瞄时,却看到杨逋也正满脸肃容盯着他的卷轴,他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杨逋其实方才早听见了何安等人的交谈声,这时看着这副卷轴,便故意沉声问道:“何安?你那副是什么?”

    “没……没什么,杨学正。”何安额头冒冷汗。

    “哼!”只听杨逋冷哼一声,声音突然提高几分道:“打开给我看看。”

    “是……学正大人。”何安此时已经被杨逋的威严吓得手足发颤,抖着手去打开那卷轴……

    看他慢吞吞的模样,杨逋不由怒哼一声,一把将卷轴夺了过来,手一抖,卷轴由上往下展开……

    杨逋另一只手拿起下端,瞪了此时一副龟缩模样的何安一眼,才将卷轴上的内容看了起来……

    何安拿眼偷瞄杨逋读《定风波》的情形,卷轴刚好将杨逋面容挡住,却发现杨逋的双手正令人难以察觉的发着抖……

    过了一会儿,杨逋似将《定风波》全词看完了,微窒了一息,闭目吁气,便忽然见他猛地将卷轴狠摔于地,拿脚狠狠去踩,一边踩,一边嘴上吐出唾沫星子:“一首烂词!一首烂词而已!大清早的在这讨论半天,有什么好讨论的!一首烂词而已!!”

    一干生员没想到杨逋会有这么大反应,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只有何安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杨逋的脚,痛哭失声:“学正大人!那是我买来的!那是我买来的啊……您就绕了学生吧……学正大人……”

    咚一声,一锭二两的银子落地,何安去看那锭银子时,只听头上越来越远的声音:“不就一首破词!有什么了不起!你花了一两买的,我赔你二两就是!”

    何安仍旧两眼泪汪汪,抬起头来,已经没了杨逋的身影,他啜泣着拾起那副沾满脚印已经破烂不堪的卷轴,鼻子一抽一抽的,模样很是可怜……

    凉亭中的几个生员很是同情地看着他,见杨逋走远,有人替他捡起那锭银子,塞到他手里,柔声安慰道:“何安,你别哭了,又不是你一人在他手上吃到苦头……”

    “对,杨学正的臭脾气谁不知道?”有人小声附和道。

    “你们说,这杨学正为什么要踩这首词呢?”有人小声询问。

    “难道这首词真有他说得那么不堪吗?”

    “依我看,是他自己写不出这么好的词。肯定是出于嫉妒……”

    “可杨学正全扬州诗词第一啊,他真的会写不出这么好的词?”

    “那可难说,你看这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就敢保证,凭他那副臭脾气,肯定写不出来。”

    “那照你的意思是……扬州出现比杨学正更厉害的诗人了?”

    “这可难说……”

    …

    同一日下午,扬州南渡口。

    大大小小的船只泊在水面,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行人极少,渔夫匆匆忙忙收了网,便躲进船坞之中,小船在码头被绳索拴着,随着哗哗的潮水一荡一荡……

    远远地驶来一艘长约三丈,宽约丈许,竖起迎风白帆的古朴大船,船身并不华丽,却给人豪壮之感。

    码头上有四名女子撑着雨伞,其中两名素色衣裳,手举黑伞,作女仆打扮,她们手中各提一口牛皮箱子;另外两名女子中,其中一名穿着月白裙子,撑着白色油纸伞,正挽着最后一名红衣女子的手,红衣女子肩挎包袱,作出行打扮。

    雨变得大了,雨水溅起泥污,沾染了月白裙子的裙角,白秋燕从花盈盈腋下抽出手来,一只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举着油伞,口中抱怨道:“今年这春天,也是奇怪,老是下雨呢。”

    花盈盈拿锦帕擦了擦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才跟着埋怨道:“这雨水把我脸上的妆都弄花了。秋燕,你帮我瞧瞧,我妆花得厉害不厉害?”说着将脸转向白秋燕。

    白秋燕满脸都是笑:“好看好看,盈盈是最好看的。”

    花盈盈一笑,旋即又流露几分伤感落寞之色,低垂着头道:“秋燕……没想到我就只你这一个朋友了。”

    白秋燕懂她话里的意思,宽慰道:“要不是因为下雨,众姐妹都来送你的。”

    “没事的……”花盈盈突然停了脚步,忽地折身一把抱住白秋燕,小声啜泣道:“秋燕,我们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没事没事,到了金州以后,我们还可以书信来往……”白秋燕拍了拍这位相处了七年的好姐妹的肩膀,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滴几颗泪下来:“盈盈,到了那边,你要吃好睡好,不能委屈自己了……你如今嫁了好郎君,是多少姐妹十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说着,泪珠打湿睫毛,显得楚楚可怜。

    “盈盈,”白秋燕脸颊已经湿润,琼鼻一抽,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是下着雨,那天我缩在街角屋檐下,那时我好几日没吃饭,你走过来看了看我,问我是谁家的孩子……”说到这里,她破涕为笑:“我看了看你,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嘛……”

    “记得,我记得……”花盈盈哭声很大,后面跟着的那两个女仆,也很受感染,眼眶红红,欲要落泪。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就依依不舍地分开了,此时那船击江水带来的浪声逐渐而近,和着雨声,哗啦哗啦——

    很快,那艘大船停靠在岸边,“王公子”带着几个仆从下船,走到花盈盈面前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走了。

    花盈盈跟“王公子”上了船,朝依旧在码头举着伞的白秋燕挥手:“秋燕,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白秋燕挥挥手:“盈盈,你多保重!后会有期!”

    不觉间,两行清泪滴落在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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