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逼仄的房间,也分不清是卧室还是客厅,有一张稻草和草席铺成的床,也有一张简单到由一块木板、两根圆杉木钉成的“桌子”,“桌上”摆放几只碗、一小包盐、一大把蒜……墙角摆放一只陶缸,盖着盖儿,宋廷打开盖儿看了看,里面还有不到一升米——这就是刘孟氏的家。

    “什么时候死的?”宋廷看一眼刘孟氏的尸体,她的尸身已经从房梁上放下,横放在屋中。她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血肿勒痕,旁边一条套了个圈的长麻绳随意散作一团,再探了探的她的鼻息,气息全无,她的身体已僵冷,显然已经死去很久。

    他这话是在问仵作,他早上起来在老柳树下漱口,突然有两个衙役匆匆来找他,告诉他县衙接到庙王坡的村民报案:刘孟氏惨死家中,县尊大人让他带人去查。

    命案本来应该由知县出面处理,或者禀报到史县尉那里,可知县吴如熊这会儿正美滋滋地搂着他的小妾睡回笼觉,史县尉更是不知去向。已经见识到宋廷的才干,吴如熊就让宋廷带着曹彬、四个捕快、八个衙役、连同两个仵作,一起到庙王坡查探。

    “应该是昨晚子时。”仵作探查了一会儿,跟宋廷禀道。

    “哦……”宋廷微微沉吟,昨晚他给了曹彬二两银子、让他交给刘孟氏置办刘谋儿的后事后,就回到小院,然后和小蛮一起上街,却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对孤儿寡母,也真是命苦,先是丈夫两年前打战死了,没有拿到一丝一毫抚恤,如今唯一的儿子又被人毒死,她定是觉得活着太凄凉,才上吊自缢了。

    宋廷不是没有动过帮扶的念头,本想等她挨过这段伤心绝望的时间,再帮她找户善心人家重嫁,谁知道她竟然一个晚上也挨不过……

    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尤为艰辛,刘孟氏现在所居住的房子,其实就是一间红泥巴房旁搭一间茅草屋子,红泥巴房用来住人,茅草屋里打了灶,用来生火做饭;红泥巴房后边,盖了一个茅草小棚,棚里养着一只羊、两只鸡,估计这就是刘孟氏全部的财产了。

    “会不会是谋杀?”曹彬眉毛打结,走上前来,向宋廷询问道。他其实有些明知故问,见宋廷摇了摇头,他心下也明白,这就是自杀无疑了。他心中生出愧疚,乃至……略微感到遗憾,他昨晚临走前,借着微微的蜡烛光,偷偷看了刘孟氏一眼,他见刘孟氏的神色虽凄楚,样貌却是好看的,心中竟微微一动,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带着那么一丝丝幻想和期待,他走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成永别。他此时着实胸闷臆吁,颇感郁闷。

    这时一个捕快来到门前,站于门口向宋廷禀报道:“禀师爷,已经查明刘瞎子的情况。刘瞎子本名刘知恒,是刘知远的堂兄,这两人的祖父是亲兄弟。刘知恒生于元佑四年八月初三辰时,其父刘明昌乃是附近有名的捕蛇匠,三十三岁那年,被一种叫‘五步风’的毒蛇咬伤,不治身亡。刘知恒继承父业,继续捕蛇、养蛇,有一年中了毒蛇液瞎了双眼,村邻们才开始喊他‘刘瞎子’。”

    “就这些吗?”宋廷看了那捕快一眼,他吩咐的是查清“刘瞎子”所有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见那捕快沉默,他微叹口气,问道:“可有查清刘知恒他曾经有没有娶过妻室?”

    那捕快道:“已查明刘知恒在十一年前娶过一房老婆,不过新娘子刚进门七天就暴病死了。娘家人还来闹过,为这事闹到县衙。如果师爷要看卷宗,等回了县衙找押司房即可查阅。”

    宋廷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心道这个时代暴病太正常了。

    那捕快退下后,宋廷已经从刘孟氏的房中走了出来,曹彬跟在他身后,宋廷道:“刘孟氏的情况又是怎样?她娘家人呢?”

    曹彬跟着他步子,边走边道:“刘孟氏本名孟琴琴,本是苏州一名举人老爷的三女儿,后来无意中结识了刘知远,两人情投意合,举人老爷不同意这门婚事,这孟琴琴就从家里私奔了……”

    “哦。”宋廷沉吟点头,微微一顿,而后道:“也就是说,她的死讯,她娘家人可能并不关心……走,我们找村正去!”

    庙王坡的村正是个瘠瘦的老头,他瞧见一群穿捕快服、衙役服的公差过来,远远的就跪到地上磕头:“小老儿叩见知县老爷!”原来久居穷僻山村,他连知县也未曾见过,误把宋廷当作是知县。

    宋廷扶他起来,告诉他自己不是知县,是知县的师爷,又从腰间摸出几两碎银子,托他办一件事情……

    两日后,庙王坡举行葬礼,随着唢呐、和尚的念经声、法师的超渡,一大一小两具棺椁齐埋在了刘知远衣冠冢的旁边……

    宋廷回到县衙,再次提审刘瞎子,起初刘瞎子一直闭口不承认自己谋害刘谋儿,当宋廷告诉他孟琴琴已经自缢时,他终于悔恨地招供了所有犯罪事实。

    果如宋廷所料,刘瞎子果真早就对孟琴琴动了心思,他觉得自己是个鳏夫,而她是个寡妇,两个人可以凑合一起过,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向孟琴琴暗示过,但是那时孟琴琴心念亡夫,不为所动。

    孟琴琴初嫁过来时,他那时眼睛还没瞎,那时的孟琴琴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端庄美貌、知书达理,他每次看到孟琴琴,就生出许多幻想来。但那时孟琴琴与刘知远琴瑟和谐,他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有什么实质行动。

    他这样暗恋,日夜煎熬,一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直到那天,他偷听到孟琴琴和王氏夫妇的吵架,他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他想借刘谋儿之手,用偷偷买来的砒霜毒死几个王家人。一是为出口恶气,二为了他的计划。

    他计划利用刘谋儿去毒死几个王家人,孟琴琴必定惊慌失措,但护儿心切,定会跟着他远走高飞、逃离本县。他早就打听到南边正在闹“牟尼教”,他结交广泛,认识几个“牟尼教”的朋友,所以下定决心去投“牟尼教”。山东绿林四起,他也是知道的,但是山东太远,他怕走不到那里;去投“牟尼教”的话,就方便许多,苏州就有人接纳。他还知道这个“牟尼教”的头头,据说叫方腊,是个很豪迈大气的人。

    原本,计划堪称完美,只等刘谋儿毒死几个王家人,他就可以把一起投“牟尼教”的想法告诉孟琴琴,谁知道意外陡然发生……

    那天,他将一大碗掺着砒霜的蜂蜜端到刘谋儿手上,让刘谋儿端到王家去,嘱咐刘谋儿跟王家人说:给他们道歉赔不是,送上一点蜂蜜。

    谁能料想到,刘谋儿一时嘴馋,半道上竟然喝了几大口,等他发现的时候,刘谋儿已经口吐白沫奄奄一息了……

    刘谋儿终究还是死了,他很惊慌,他不想所有计划前功尽弃,突然他的脑海生出一条诡计:把刘谋儿的尸体投到王家门口的井中,以陷害王家人。这样,既能让王家人坐牢,到时候孟琴琴孤身一人,断然再没有理由拒绝他……想到这些,他甚至是大笑着把刘谋儿的尸体投到井中……

    后来的事情,从孟琴琴告状……直到宋廷说要放了王氏夫妇,他一直跟踪着这件案子,眼看要放走王氏夫妇,他心中一急,就忍不住站出来做证了。

    等进了这牢狱,他才后悔做了这一趟证……

    以上是宋廷结合供词,与及自己的推断,所构想的事情全过程。虽然某些细节可能已不可考,但大体脉络应该就是这样。

    看完所有供词,宋廷替知县吴如熊写下判词:“此犯蓄谋杀人,豺狼蛇蝎之心,砒霜害人一节,情节极其严重,当判秋后问斩!”

    那刘瞎子也并不知道会怎样判,他签字画完押后,对着牢房墙壁叹息:“我真不该出来作证……”

    听到他这样叹息,宋廷只是暗暗冷笑,真以为他不出来作证,就查不到他头上吗?这小小的庙王坡,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就是挨家挨户问,也能查到他头上。

    供词盖了县官大印,着驿丞递送到京城刑部,刑部交由皇上勾朱……这是大梁审核死刑犯的程序,死刑必须由皇帝勾朱这一点,乃是太祖皇帝所创。前朝兵祸四起,藩镇割据,地方军阀私设刑堂,随意杀人……太祖皇帝怜惜苍生,特立下死刑必须由皇帝本人勾朱的规矩,并写入《大梁律例》。

    “刘谋儿惨死一案”结案之后,县衙门口张贴榜告,将案情前因后果告之乡民,乡民们齐聚榜告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有的说刘瞎子心太毒的,有说孟琴琴身世可怜的,更多的人,则是对“永泰县衙”这块匾额,重新滋生了敬畏与信任。

    …

    墓碑前,两支蜡烛、三支香、两盘供品,坟头烧着纸钱,冒着缕缕青烟……

    一个神情粗犷的汉子,穿一身捕快服,埋着头,跪在一块碑石前,碑石上刻着字“庙王坡刘孟氏之墓”……

    此处荒山野岭,远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汉子见左右无人,索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显得很自责。

    他只顾着哭,却完全没发现宋廷已经偷偷站在他的身后,等他哭完,转过身来,不由一惊:“宋师爷?”

    宋廷淡淡一笑,也在孟琴琴的坟前点了三支香,拜了一拜,然后才跟那汉子说道:“曹捕头,你好像有心事……”

    曹彬粗犷的脸,竟然难得微微一红,好像心事已经被宋廷猜透,神色颇有些紧张。

    宋廷微微一笑道:“我早看出来你对刘孟氏心有怜惜,你这几年一直不敢续娶,是因为自卑。如今遇到这样一个命苦的女子,她又有三分相貌,像你这等自卑之人,自然会心生怜惜。”

    “宋师爷,你……”曹彬仿佛被人当胸戳了一针,心中什么事都给人透过窟窿看透了,不由脸红一阵,脸青一阵。

    “哎哎……别急嘛……”宋廷已经嬉笑着伸出双手,“我可打不过你。”

    曹彬被他这么一逗弄,不怒反笑:“我心事都叫宋师爷猜中了。师爷是个明白人,能不能给我指一条明路?”

    “明路啊,也不是没有……”

    “还请师爷指点。”

    “以后跟着我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

    “那不是成了土匪么?”

    “哈哈哈哈!”

    两道身影走在道上,突然一个农家打扮的老人家小跑着过来,口中连喊:“宋师爷、宋师爷……”

    老人家跑到跟前,气喘吁吁,从手里捧出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腊肉、果子、面等物,那老人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老儿多谢宋师爷救命之恩呐!”

    宋廷、曹彬均是不解其意,忙拉起老人家,问这是何故,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老人家竟然是王福贵的父亲,他特来感谢宋廷,如果不是宋廷查出害死刘谋儿的真凶,他家儿子、儿媳都难免有杀身之冤……

    “哦,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你家福贵呢?”宋廷笑问道。

    “这逆子挨了板子,还躺在家中养伤呢……”老人家道。

    “哦?”宋廷有些忍俊不禁,“那这板子也委实打得厉害了些。”

    不过又转念一想,这也是他夫妇二人应得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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