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廷从永泰回到家时天已擦黑,他将枣红马拴在马桩,扔下那条三尺来长的马鞭,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流星阔步地迈进了家门。

    进了门一看,院里没有像往日那样挂起红灯,偌大的整个院子,只有寥寥几点星光在西厢房附近闪烁,其它地方都没有掌灯。如果换作往日这个时辰,李伯早在走廊各处挂上了大红灯笼,宋府上下早就满堂红亮,今日却不知这是怎么了,居然没人掌灯……难道……李伯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那封家信只有六个字“家中出事,速回”,看这字迹,也不像是赵元贞写的,倒像是幽剑写的,难道说……元贞也出事了?

    想到此处,他已是呼吸急促、内心大震,脚步凌乱地奔向寥寥星光的西厢房,嘭一声撞开房门,房里却只有两个人:赵元贞和幽剑。

    见赵元贞好端端的,不像有事,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疾步走过来将她搂进怀里……

    在宋廷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赵元贞面色惶恐,腾地站起身,目光惊恐地盯着推开的门……而后见到是自家相公进来,顿时脸色转为惊喜,秋水似的眼眸骤然一亮。

    宋廷搂抱着她,她将一双柔荑紧紧扣住他后颈,温温软软的娇躯紧紧地贴近他腰腹,她微微扬起头来,看着自家相公,美得醉人的脸庞里含着喜色,眼眸中蕴着莹莹的柔光,惊喜地喊了一声:“相公!”

    “贞儿……”熬过了大半月的思念,宋廷总算是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心中只觉快活,搂住她满心欢喜地呼唤。

    赵元贞抱着自己的良人,眉间的忧色化开了大半,将玉颔枕在宋廷的肩膀,朝着他耳边柔声说道:“妾身好担心你。”

    看着两人搂搂抱抱完全将别人熟视无睹的样子,一旁站着的幽剑终于忍不住装作重重地咳一声,幽幽地低哝了一句说什么。

    宋廷这才松开了手,又仔仔细细地端凝了赵元贞两眼,看她确实没有任何受伤中毒的迹象,已然将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这才向幽剑问道:“这么急急忙忙地召我回来,家中到底出了何事?”

    幽剑看了宋廷一眼,脸上神色颇为复杂,轻轻叹了口气,才跟宋廷说道:“公主是因为担心你,怕你被人伤害,才将你叫回来的。”

    宋廷不明白她话中意思,又知她一直都是冷模冷样,就将脸转了过来,凝视着赵元贞问道:“家中到底出了何事?”

    赵元贞在房中慢慢走了两步,来到花雕梨木茶桌旁,用青花瓷杯给宋廷倒了一杯茶,递上来之后,才将昨晚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事情发生在昨晚四更,大家正睡得昏沉、沉醉梦乡的时分,家里突然闯进来四个黑衣强盗,强盗们是偷偷翻墙进来的,一进院里,就被起来解手的李伯无意中撞见了。

    其中两名强盗二话不说,举刀一劈,其中一刀就将李伯的半只耳朵砍了下来,李伯握着耳朵凄惨大叫,另一刀划过他的脸,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子,从耳垂直至颌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另外两名强盗冲进东厢房,一脚踹开一间房间的房门,听到里面是女子的尖叫声,擦了火石一看,瞧见了青竹的模样儿,顿时见色起意,提刀进来,想非礼于她。

    这时,幽剑听得两声惨叫,连忙掠身赶了过去,先将青竹房间里的两个强盗一剑一个刺死了,后又在西厢房赵元贞房间门口,找到了剩下的两名强盗,一剑下去,刺死一个……

    “相公,真是太可怕了。”赵元贞拍了拍胸口,眼里露出一丝害怕,旋即又将宋廷的手紧紧握着,双眸露出忧惧之色,说道:“相公,我担心这四个强人的目标是你,如果他们是受人指使来伤害你的,怕也会找到你那儿去。我叫你回来,是想和你商议出个法子,眼下这种局面,是不是应该报官呢?”

    “报官?”宋廷踱着步子,思考起来,报官的话,官府会派人过来查,到时候府内上下都要被搞得鸡犬不宁,更何况府中藏着的女眷恐怕要遭更多人贪图惦记……想到这些,他摇了摇头。

    见赵元贞满脸忧惧的模样儿,宋廷扶着她柔肩来到床边坐下来,转过脸来,向幽剑问道:“不是说家里来了四个强盗,你已经杀死三个,还有一个人呢?”

    幽剑早知他会这么问,淡淡应答道:“还有一个关在柴房,我问过话了,可他什么都不肯说,逼他也没用。你要审的话,我陪你去……”

    “嗯。”宋廷将头轻轻点了点后,又想起来问李伯、青竹的情况,得知李伯被削了半只耳朵后,送到了皇甫医馆由皇甫阳明老先生亲手处理伤口,脸上止了血,性命之忧倒无,但是痊愈后脸上留下疤痕是难免的。至于青竹……她早先曾遭强人所掳,在脸上划了几道疤痕,多亏了一位少年英雄相救,才总算保全了身子,这次又被强盗这么恐吓,有了前次的心理阴影,她当时整个人都被吓傻了,事后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的,也被安置在皇甫医馆诊治。

    当得知没有人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人被凌辱,宋廷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可毕竟蒙受这样的羞辱,任谁心里都会升起一股复仇的情绪来。他亦然,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线,如果没有碰到那条线,可以一笑而过,可以既往不咎,可是一旦碰到那条线,就算是死,也要和那人拼一拼。

    摸了摸怀中从永泰市集胡商那儿淘到的龙鳞匕首,宋廷面色突然变得阴沉,走到幽剑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走,带我去……”

    然后又温煦一笑扶住赵元贞的肩膀,柔声道:“贞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害怕,我很快就会回来。”说完,不顾赵元贞眼里的疑问,走出了房门。

    幽剑微微一怔,不过很快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跟着走出房门,宋廷朝着坐在床上的赵元贞笑了一笑,就将房门紧紧关上,转过身来时,月光下的他脸色变得无比的阴沉,眼眸里有杀意凌然,看着令人害怕,幽剑此刻也不敢跟他说话。

    两人一路沉默来到柴房,幽剑将门打开,宋廷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上的灯笼,脚步迅捷无声地走进柴房,久未打扫过的柴房到处布满了蜘蛛网,里面的柴枝都发了霉,踩在脚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地上不时有耗子窜来窜去,那双发着亮光的眼睛让人看了害怕。

    不过此时的宋廷却什么也不怕,他心头的血在燃烧着,在沸腾着,他眼神里有一股凛冽的杀意,比耗子眼睛的亮光要可怕多了。

    柴房深处,一名身穿黑衣的精瘦男子被绑在了一根梁柱上,他坐在地上,上半身几乎全部被绳子捆在梁柱,绳子很粗,也绑得很紧,他一见到宋廷、幽剑二人进来,就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原来是口中被堵了块黑布,说不出话来。

    幽剑上前来,将他口中黑布一拔,他立即气喘吁吁地说:“水……水……快给我水……”

    幽剑冷眼询问宋廷,意在问他真的给他水喝吗?

    宋廷举手示意,让她别多事,让他来审。他走到那被绑着的精瘦男子身前来,举着灯笼将他模样儿瞧了个仔细:果然是做强盗的,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很深很明显,整个五官面带凶相,深深的眼窝里,两道凶恶的目光陡然四射,常年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显得很瘦,浑身夹带着一股浓浓的悍匪之气。

    宋廷笑了一笑,轻轻地问道:“谁派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那黑衣男子没有回答,反而冷笑:“你又是谁?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宋廷没有说话,将灯笼放在地上,蹲下身子,目光与他齐平,陡然将杀意释放,小声地道:“我是这里的主人。我给你三次机会,你如果不肯说,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那黑衣男子满脸不相信,上下打量着他,嘿嘿一笑:“就凭你?一个臭书生?”

    宋廷没有与他多费口舌,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来,右手入怀抽出龙鳞匕首,左手举起一指,道:“第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

    那黑衣男子继续冷笑,兀自摇头得意洋洋的模样,说道:“你敢动我?信不信我老大杀你全家再把你家的几个女人都绑回去当女奴?”

    又嘿嘿一笑,流着口水道:“你家几个女人都好漂亮哇!要是我也能有机会日一日……”

    “唔唔唔……”一块黑布已经堵上了他的嘴,他只觉左手传来一阵难忍的疼痛,低头看时,左手拇指已经没了……这时断指处血汨汨地流,他疼得额头冒冷汗,想要喊叫,可是嘴巴被堵,什么也喊不出来。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能说话了,那黑布被拿开了,刚想大喊,口中又被塞进来一根什么东西,腥腥的,凉凉的,一想到是他自己的左手拇指,脑海中嗡地一炸,立即将口中之物吐了出来,眼睛里已然流出泪花,脸上露出骇然的神色。

    宋廷这时左手举起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次机会——你来我家的目的是什么?”

    那黑衣男子却突然啐了一口,狠狠咬牙道:“你以为切我一根手指,我就会什么都告诉你吗?实话告诉你,老子曾经在牢狱里都杀过人,什么严刑拷打没有受过?会受你这臭书生的断指威胁吗?”

    “好!好!好!”宋廷口中连续发出三声“好”,然后转身跟幽剑淡淡一笑:“幽剑,你先出去……”

    幽剑怔了一怔,然后俯身仔细检查了绑着的绳子,见了绳子完全无损、这人不可能挣脱,她才放心地走出柴房。

    便在这时,里面陡然传出一道凄厉的惨叫,接着又是一声接一声,就好像是浪潮,一浪接一浪,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求饶的声音说:“我什么都说,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仿佛空气短暂地凝滞了一息,便听到一声带着冷笑的声音:“不能,但是我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然后,里面的声音很低沉,她有些听不清,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宋廷左手提灯笼、右手握着龙鳞匕首走了出来,手上、衣服上、脸上到处是血,他的身体在发颤,手脚抖动得很厉害,如同羊癫疯,可是他口中的声音,却极为清晰:“我把他杀了。”

    幽剑想说什么,却瞧见他快步走向池塘,用池塘清水洗了洗脸,擦了擦衣裳,然后提着灯笼回到了赵元贞房间门口,在门口台阶慢慢坐了下来,默默地守候着房间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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