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得不安稳,白天起身就不觉得舒服,我嘴巴里嘟囔着有点闷热,乌梅子便很听话的走到窗边,一手就把窗杈子给支了开,任凭春风轻拂,一趟儿一趟儿的吹进宫室。

    有道是春风照人暖,情淡不觉寒。

    若是能借此吹去的我不安,那就更好了。

    乌梅子支完窗台,又服侍着我穿了身薄青色的宫装,这身衣裳向来最合我的意,仿的是从前昭圣皇太后在时最喜欢的留仙裙的样式,即里两层外两层,轻薄却不单薄,两只大袖宽敞,底下的裙摆也是宽敞,从背面看便是一身流水型的高挑身材,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美的,可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穿的人腰肢太过纤细,叫人看了害怕,怕这会子春风吹的再大些,贵妃就要被吹走了。

    这阵子后宫事情不多,但前朝闹得厉害,嫦云本来想着要不要递牌子进来看看我,也被我给回绝了,叫她下个月初五请安的那天再来。

    傅森还是国相,手里的权还在,可他冷不丁地就被傅忌给忌惮上了,连带着我吕家也得被忌惮,忌惮之余还成天地要被弹劾,且弹劾的次数还不少。

    成国公现在地位慢慢地在上来,就算知道弹劾的折子多半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写的,我也不好太蹬鼻子上脸,对着傅忌吹枕头风说这事儿,更不能跟人家的女儿过不去。

    后宫前朝是千丝万缕,一根丝断了,后边就能落下千千万,再怎么搅和在一起,搅和的再恶心,也不能就这么翻到明面上来。

    既然有的小贱人不能放开手收拾。

    那能不见的,就别见吧。

    傅忌没来的时候,说好听点是清静、自在,小贱人们不敢来登门,千秋宴还没到眼门前,皇后也没心思留话。

    但他不来,就放我一个人清静,也静不了多少。

    我练了一会儿字,又画了一幅扇面,注意到外头已经过了正午,再画一会儿就该传晚膳了。

    画画写字都是消磨时间的玩意儿,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我画完最后一笔,手腕绷着的劲儿便彻底的散了,人也开始变得烦躁,脑子里想着这幅扇面什么时候给我老爹送过去,心却止不住地往外头飘,甭管飘到哪,只要离开了这宫里,离开这早被框死的墙,被遮住的天,哪怕只是暂时的,总也是个安慰。

    扇面还是老样子,一对兰花一对竹,对对生花好颜色。

    娘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兰花了。

    吕将军大概是这两年仗不打了,兵也带的少了,于是原本不嗜酒的人,都给惯出了嗜酒的臭毛病,听说最近倒是消停了些,不喝酒,改嗜好舞文弄墨了,嫦云进一回宫就苦笑一回,说家里头不知废了多少上好的端砚纸笔,就为着能把烧给娘亲的悼文写好,只等等明年开春,就快马赶着回冀州一趟,去娘亲的灵位前好好说道说道,他们俩好歹是结发夫妻,妻死的早,幸好留下了两个女儿,现在大女儿当了皇妃,小女儿也马上要当豫王妃,他吕兆年真是这辈子没白活一场。

    再者,就算娘亲不在了,他还可以回去瞧瞧当了一辈子知客,如今已经退休了的老丈人。

    我穿着宽大的薄衫,托着下巴看门,看塌,看乌梅子,还看香桃子。

    估摸着再看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天黑了,就吃饭;吃完饭,好睡觉。

    我烦躁,可究竟烦的是傅忌不来,还是大好的年华白白耗在这宫里,其实自己都不知道。

    难得穿了这么件好衣裳,结果都是我看别人,也没人来看我。

    这种心情说不出来,总之是有点伤感。

    晚膳吃不下,只喝了一碗蟹黄粥。

    我一个人躺在柔软,却偌大的床上,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是春天,仿佛是炽热的夏季,昭圣宫里是艳阳满天,人人身上都浮着一层柔柔的光,看不清脸,看不清人,只顾着走来走去,人群当中独独就我站着没动,只顾着独自在后苑看花。

    我看啊看,看自己宫里种的玉妆花真美,美的灿烂,叫人见了便心生摇曳;然而看得久了,眼前的花便从粉白变成了深红,红的比太阳还刺眼,好像就要被刺激的流下泪来。

    ............

    得,这回梦里傅忌不在了,干脆一应连成贵嫔都不见了。

    隔日再醒来,便不再是燥热,反而有点冷。

    我看着乌梅子开了柜,取出来一件宝蓝一件墨绿,蓝的亮眼绿的大方,都是好看的。

    “圣上都连着好几天没来咱们昭圣宫了”乌梅子和香桃子一边替我更衣,两个人一搭一和道:“要不奴婢们等会儿陪着娘娘去趟含凉殿,哪怕见面说不上几句话,但给人请个安,叫圣上时刻念着、惦记着娘娘您也好啊~”

    “唔,等会儿就去啊......?”对着镜子,我见自己的眼圈稍稍有些重,便着手挑了根珐琅嵌金钗往头上比了比,意图把自己的容色能衬起来:“要去的话,怎么着也得备上点儿东西再去,这么着,把本宫之前画的那副扇面取出来,我带去叫圣上亲笔提几个字,回头让圣上传个口头的恩典赏给父亲,也算是独一份儿的脸面。”

    香桃子见今天我挑的衣裳和首饰都是浓墨重彩,重绿的衣裳珐琅染的钗,心里头很有数,说着便拿了对绿松的耳坠子往我耳朵上挂:“早起时奴婢冲外头看了一眼,今天没出太阳,风也大了些,娘娘可是要传轿?”

    我闻着苏合香,闻不出半点旖旎,只能闻出和傅忌同一款式的温润凉薄。

    温润是表面,凉薄才是真正藏在里头的芯。

    还是那句话,梦里头的多半不是真的,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忧患意识只能起到警醒的作用,我可不能真把自己给绕进去。

    这么一想,勉强算是静心,我对着镜子瞅了半晌,才泄了气似的垂下眼眸,点了点头:“传吧。”

    猩红盘凤的轿撵缓缓而过,宫道上不出意外的连只鸟儿都不敢经过,乌梅子走在一边,忍了又忍,末了还是耐不住好奇,轻声地问:“娘娘真就不担心成贵嫔那边,万一瑞昌宫漏了风声出去,那娘娘可就.......”

    没等乌梅子再说下去,我就撇撇嘴,很没好气道:“傻子,你没听说成贵嫔没进宫前是个棉花捏出来的才女嘛~就算真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也不敢叫圣上挂心,再者,暗自禀给皇后娘娘,便是早早地就料到皇后会卖我这个人情,她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就算逮住了马进宝,也一定逮不住本宫。”我分析着内里,自觉自己简直是个看穿一切的高阶型宫斗人才,坐在轿子上悻悻道:“成贵嫔不傻,皇后更不傻,还不如两边卖个人情,又安抚了新人,又方便给本宫警个醒,这买卖还挺划算的不是?”说完又有点气闷,恨不得往乌梅子的脑袋上戳个几下:“你呀你,还是东宫就到我身边的,怎么一天到晚的忙里忙外,也不知道跟香桃子似的出去串个门子听个风声,但凡你有她一半的机灵,本宫怎么也该把你提拔上来,不叫你管着衣裳,改叫你俩一同掌事了。”

    乌梅子问了一句,得到的除了我的回答,还有兜头的一番批评,脸上实在是臊得慌,差点把脸埋进盒子里,显然刚才我跟她分析的一大堆她是完全没听懂,不过好在她挨了我的批评,也晓得反思自己,一路上喏喏地低头捧着装好的扇面,想了一遭又一遭,只可惜从本质上就和香桃子那样闻风就知意的不是一路人,于是想破脑袋了,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贵妃恨铁不成钢,而自己连铁都不算,算柴火还差不多。

    含凉殿近在跟前,我下了轿,自己微提裙摆走上台阶,殿门前廷尉列了两班,做奴才的都眼尖,尤其是南翮这样管着内省局十二司的大监,那生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听脚步就知道来的是皇后还是贵妃。

    老话说的好么,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来之前成国公刚来过;我说呢,怎么傅忌的眉毛又开始泛起忧郁了,看来我的扇面今天是题不了字,得改下回了。

    傅忌是个漂亮的男人,浅笑的时候漂亮,忧郁的时候也漂亮。

    我进去时他手里拿着东西正在看,耳朵里听见声音,很自然地就放下了奏章走上前来扶我:“贵妃怎么来了?”

    奴才们还在含凉殿伺候着,但凡有外人,傅忌从来不喊我仙仙,一直都喊我贵妃。

    “圣上都好久没去看臣妾了”我甜甜地笑着:“臣妾左等又等,等的实在不耐烦,自己耐不住性子,便直接过来了。”

    傅忌听了,便伸手刮了刮我的脸颊,轻轻柔柔,跟挠痒痒一样,眼里的笑意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来了就留下吧,看了一上午的奏折,着实是看累了,正好叫南翮放午膳,你陪朕一起用。”

    我乖顺地点头,被傅忌牵着走到桌案前,边走边看他的侧过身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两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可以就此放下了。

    傅忌还是那个我知道的傅忌,我也还是我。

    我们都有伪装,也有伪装下仅存的半分真情。

    就算知道傅忌本质其实是个猜忌多疑,可能还有点理智大于感情的凉薄性子,可就冲着他这张脸,我还是愿意喜欢他。

    对,是喜欢,不是爱。

    我怕我爱上了,自己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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