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是个好主子,知人善用,从不藏私,从来都是个讲道理的人。

    可这回,他选择不讲道理。

    宫人是无辜的,可正如公孙刿思量的那样,刀剑无眼,皇位的背后总免不了鲜血的堆砌,这一向都是善后工作最难做,贺缇骑原本的主意也不怎么样,他提议若是分不开二人的尸体,不如就此烧成灰,再选个地儿好生的安葬下去,这样谁也不必介怀谁,都成灰了嘛不是,不管是不是吕家的姑娘也好,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傅森自然是不肯的,他就是要亲眼去看,亲自去瞧,于是贺缇骑便迎他入了含凉殿,断壁残垣,留下灼烧过的痕迹,地上的两具尸体焦黑不清,就连手中捏着的同心结也烧烂了绣线,更谈何面目;

    可人身上搜出来的半枚环佩却是货真价实,和他的正好是一对。

    这下是不信也得信了。

    很讽刺,似乎无形之中,心里最后一片未受侵染的圣地也就此消失,她宁肯带着他的东西和那人一同赴死,也不愿意再回头多见他一面。

    太讽刺了。

    傅森失魂落魄地看着底下人拿水车将尸首带走,没有再追上去的勇气。邓藻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二人也算旧相识,在汝南时便打过交道,如今却没有过多的言语,邓夫子也不复从前的清隽与神采。

    他心里缺了一块,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填满。

    “她走了......你待如何?”

    傅森这样问道。

    “不知道”邓藻良迷茫了,似乎失去了方向,进而摇头道:“许是会往北走,回狃阳山,或是西疆,我会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有时比女人的第六感更加奇妙,公孙嘉奥能的察觉,傅森自然也能察觉,心爱之人死去,他们都不能多做什么,远离伤心地不失为一种折中的办法。

    然而傅森却垂下了眸子,悄无声息地打着算盘,而后才宛转道:“新政当立,吕家的陈年旧事怕是要沾不少话柄。”他的劝说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可这样的理由偏偏就让人深信不疑,甘愿为他所驱策。

    “家国为先,再论情长,你合该有更大的作为”他深知邓藻良的才干,包括他的心结,于是忍下悲痛,又继续劝道:“留下吧,就当是为了她..............”

    如今只是开始,朝政、即位、追封,样样都要上赶着去完成,嫦云最后的心愿是什么,他相信他是知道的。

    邓藻良就算是为了她的遗愿,哪怕心里再如何唾弃,也不得不继续留下,好给他卖命。

    这样的情况很难说是不是傅家的遗传,也不知道当年对女人下刀的傅忌和如今利用女人下刀的傅森相比,到底是哪个更不要-脸一点。

    总之,豫王的大旗终于名正言顺地入了宫廷,平阳翁主也终于结束了她长达四年的软禁生涯,傅森对有功之臣都是大方的,从龙之功应当加以重赏,有功之臣大授封户,前朝余孽都应当剿灭,断没有留下活口的道理。

    幸亏成国公一家早就被公孙嘉奥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然这会儿落在傅森手上,下场一定都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靖国迎来中兴,可前车之鉴仍是历历在目,傅森就是知道,所以才更是谨慎,不光任用了毫无根基的邓藻良为宰辅,且在追谥忠勇公一门时更是破天荒地强硬,甚至倒霉催的封了吕兆年一个还不够,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头衔全都一口气地丢给吕家,立威的同时也立住了自己宽仁大度的表象。

    其中就包括他要立前朝瑞贵妃为后的旨意。

    这倒不是做戏,他的确是真心的。

    大凡男人,总有那么一两件可遇不可得的东西,比如他还在监国的那段日子里,那个姑娘给他绣过的荷包,给他递来的眼神。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尽办法地要填补这个遗憾。

    吕嫦云生平没怎么算计过人,可在最后关头却是机关算尽,看透了,也最后算计了傅森一把,她故意将环佩藏在身上,用自己的死来加深在傅森心中的那抹倩影,所以贺缇骑两个妹子完蛋了,生儿育女,红袖添香谁都会,可在人心上戳印子的本事她们一个都没有,于是注定了这辈子都争不过一个死去的女人,顺便还有这个女人的姐姐。

    或许是爱屋及乌,或许是出于弥补的心理,靖宫一向遵循礼法,像傅森这样敞开胸怀接收兄弟的女人,还顺便给个后位的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件,就是当年昭圣皇太后和高祖有过点什么,也只是宫内秘闻不足为道,

    反对的人有,但是不多,除了贺缇骑上蹿下跳不服气以外谁也没敢多说几句屁话。也是的,局势初定,傅森的名望空前,吕氏一门的履历一拉出来也是足够离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比当年的傅忌要好,如今人人都在修身养息,也再没心力去迎接下一场叛乱了。

    不日豫王的就要称帝,身份转变了,自然就不像当初做王爷那样好说话,再者这几年吕家军同吕家几乎一样的死伤惨重,男人是顶梁柱,女人可能就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可现在吕兆年的坟头草说不定都得两丈高了,跟一个死人还计较什么,又不是抢他们官爵吃他们家大米了,脸面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忠勇公就忠勇公吧,反正吕家没有可以继承的人,完全不怕将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甚至吕家还有污点,吕家的二小姐差一点就成了北地人的皇后,这是一重把柄,但是可以先藏着不用。

    解决完了后续问题,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把公孙氏赶尽杀绝,见局势不对一个个都跑的那么快,马背上的抢来的江山,果然还是要骑着马被打回去,跑走的人不少,基本都是有身份的皇亲国戚,皇子公主,如公孙刿邬太后之流,以及重伤昏迷,差点一口气厥过去的公孙刖和万松雪这一对母子。

    至于其他人,大约也难逃李昭荣袁贵人的下场吧。

    人跑了傅森当然不开心,但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狗急了都要跳墙,人逼急了就要玩命,公孙嘉奥死了,公孙刿正好顺势而上,所以他大方地放他们回去,连带着公孙刖差点都被砍死了,他也命人停了手,任由他带着人逃了出去。

    可是命运就是很奇怪,往往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却反倒会有意外收获。

    谁都跑了,就常清没跑。

    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好比进城碰到一个乞丐,却没想到这乞丐就是当初射自己一箭的人,当初是平起平坐,如今却是他高高在上,傅森先不提,贺缇骑却是大喜过望,立刻押着人邀功来了。

    常清受了重伤,被济贵人藏在自己宫里藏了足足十五天,直到傅森派人各处搜宫,才把他给搜出来。

    旁人先不提,捏死他何等容易,更遑论他是公孙嘉奥看重的人,有一回带兵围困,差一点便把傅森逼入绝境,还中了一箭。

    可能从谁的眼光来看,常清都活不长了。

    不过这事最高兴的除了傅森,还数平阳翁主。

    谁也没她高兴。

    封后一事不急,一点也不急,我为此特意去探望了傅宝音,当了十好几年的颐夫人,结果十几年过去身份寸步未进,反倒退了下去,又重新变回了辅城公主,难怪她要哭。

    那日她将我拦下,死活就是不肯叫我去见嫦云最后一面,那时我真恨不得能将她咬出血,可回头想想,她也可怜,翁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嫦云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我被打晕过去,被齐开霁送去邓夫子身边,我才明白,嫦云那日的话都是有深意的。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以一己之身平息了流言,让吕家能够在傅森的愧疚之下重新正名,还顺势将我往后位上推了一把。

    可如今我真的要做皇后了,却愣是没有一丁点欢喜,仿佛这些都与我无关,皇帝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笑是别人的,快乐也是别人的,我以为自己不管落到什么地方,落到何种地步,总是有嫦云能为我收拾烂摊子,她脾气好,不管我做什么都会选择原谅,依然肯轻轻地喊我一声姐姐。

    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场夺宫之乱,在后来的史书上被大加赞叹,赞平阳翁主与豫王里应外合,一举将北地公孙氏打回骧国边地,此后二十年内乱,分毫未犯,但史官也是人,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段历史不长,在靖宫的滚滚长河中只占了一小部分,可字里行间却总是像少了些什么,或许真正的原因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便是有知情者口口相传,直到后世传书时也只说,明德帝元后姐吕氏,受封照瑞皇后,前史无踪,后得一女,名嘉云,封庆安帝姬,帝后甚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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