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三月二十五日。

    与往日不同,已至寅时,神都各个坊门却安静非常。每座坊门前都聚集着一群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尽皆穿戴整齐,不少人手臂上还缀着篮子,放上一些刚蒸好的面食,只希望供奉活佛身前,祭拜祈福。

    击鼓声有节奏的打开,神都城的百姓带着笑容,迈步走了出去。一个个笑的如同弥勒佛,今日是不准动怒的,平日里满口脏话的市井泼皮也变得彬彬有礼,即便吐出半个不洁之言,也是对佛祖的不敬。

    今日是法师玄谭自西域求取真经归来之日,途径的各地州府传来消息,所到之处,万人空巷,顶礼膜拜。佛院僧庙,莫不称之为上师。

    传说玄谭历经磨难,终于取得真经,于西域珈蓝菩提两寺取得梵文经书六百五十余部,甚至引两寺高僧大能共四十九位同归。

    天子出迎,百官齐贺,满神都的人都会前去迎接,这是天下少有的盛况。

    恭迎玄谭的人刚从坊里传来,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的声所吸引。

    一群群着厚重甲胄的军兵手持长戟站立在长街,每五步一人,几乎将整个朱雀大街守卫的密不透风。几个校尉骑在马上,来回巡逻着。两侧摆摊的商贩自然早已经被驱散,自城南定鼎门至朱雀门,这段路是陛下亲迎法师的距离,需要严密护卫安全。

    皇城,紫灵宫。

    相对于宫墙外热闹非凡,这里便显得有些严谨。

    一面巨大的铜镜映出女帝的容颜,紫炉里依旧燃烧着袅袅檀香,将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天子出迎,按制应着衮冕,大周火德立国,女帝一身赤红色的礼袍极为鲜艳。衣上绣有八章,各为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裳有四章,领为蟠龙。袖口边缘各有数道繁杂的绣纹。革带青玉,腰着长剑,头顶垂白玉珠十二旒冕。

    这是只有正式场合下皇帝的礼服,一切都是按照女帝的身材量身制成,不显臃肿,反而更显华贵。

    此刻,这身衮冕已经穿戴完毕,只是一些细节,还需要萧千琴来调整。女帝让宫内其余人退下,只剩下两人。

    “陛下,神都府来报,玄谭已至神都十里外的官道上。此刻万民空巷,百姓尽皆相迎,当真是举世盛况。”萧千琴给女帝整理了下革带,这革带有些歪了,女帝出行,必须一丝不差。

    女帝的脸上却并未显出笑容,她从桌前拿起一杯茗茶抿了一口:“昨日荆良送来的东西,你可曾看过?”

    萧千琴答道:“臣看过。”

    “说说你怎么看的。”

    萧千琴似乎早已经料到女帝会这么问她,一边整理女帝身上的衮冕,一边说道:“御史台自上而下,凡是和方楚楚有过来往的,皆应审查。天官考功司主事参与这事,但难保其余诸司皆独身世外,臣建议,此事不易声张出去,可以密诏司邢寺卿卫向明,让他暗中调查此事。”

    女帝忽然摆摆手,萧千琴松开手,躬身站立在一旁。

    “朕没想到,如此信任的臣子,居然会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会不会是朕德行不足,导致上天对朕的惩罚。”女帝的脸上有些憔悴。

    萧千琴道:“此事是他们欺君瞒上所为,和陛下无关。”

    女帝无奈的摇摇头:“还是要隐瞒啊,当年朕夺了阳帝的江山,朝中的那群老臣本来就有微词。女人入朝为官,自古从未有之,朕虽然强行让他们低下脑袋,但难保他们心中不服。若是他们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指责朕呢。”

    只有在内宫之中,女帝才会露出那娇柔的一面。

    萧千琴跪拜在地上:“陛下不必烦恼,臣保证这件事会严密进行,不会透露丝毫!”

    女帝凑到萧千琴面前,扶着她的脸颊,忽然笑道:“你是个乖孩子,这些年也辛苦你了,今日的奏章有三位宰相审理,你随朕出去见见那圣僧玄谭。”

    女帝用手抓着萧千琴的手,就像是一个母亲拽着自己的孩儿。

    如果梁王和燕王站在这儿,一定会羡慕不已。

    即便他们是女帝的亲生儿子,也很久,没有这样靠近过女帝了。

    ……

    城里的繁荣,和偏远处的孤山野岭毫无关系。

    又是一个人的头颅被砍下,尸体趴在一边,唐云终于承受不住这压力,重重瘫倒在了地上,贪婪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即便这里同样夹杂刺鼻的血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只记得从昨夜开始,便一刻不停的砍下这些人的脑袋。

    他们不是人,是怪物。

    砍在心脏,对于这些怪物用处甚微。只有斩去头颅,方可暂时终结他们的生命。

    这里是幻境,一个不存在,但又十分真实的地方。他亲眼目睹一个人已经被砍去了头颅,但那掉在地上的脑袋却又重新飞到头上,那人又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修罗炼狱,杀伐无数。无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备受煎熬。

    “水,给你取来了。”凑到嘴边的是一双手。

    没有杯子,四周只有一片树丛能遮掩住两人的身影。

    长孙灵秀用手掬水,来的时候明明捧着满满一手,水从指缝里漏出来,到最后只剩下一点水。唐云把脸全埋在长孙灵秀的手里,贪婪的舔舐着每一滴水。

    “我没有找到食物,村子里的一切都变了。”长孙灵秀的眼神里显得有些憔悴。

    她想起了这一切,在唐云为自己挡了三刀之后,鲜血洒在她的脸上,让她下意识的夺刀杀人。她的刀法越来越娴熟,于是渐渐想起了她父亲长孙忠勇教给她的刀法,又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过往的曾经。

    “你既然是百骑,身上有没有号箭通知外面?”长孙灵秀问道。

    唐云摇头苦笑:“我已经离开百骑了,更何况这山谷里有迷雾,外面是看不见的。”

    唐云忽然警惕的趴在地上,这里已经算是靠近桃源村的出口,从这里出去,便能够穿过这困境。

    然而,那群村人显然也料到这一点。他们全都守在出口处,一双双通红的眼神紧盯着四周。

    唐云紧了紧身上的刀,即便是百骑内精制的虎头刀,也早已卷刃。唐云身上的这把刀是一把菜刀,一寸短一寸险,比之虎头刀,菜刀的危险更大。

    “我们不能等了,必须马上杀出去!”唐云站起身。

    长孙灵秀赶紧阻拦:“你伤还没有好,先歇息一会再出去。既然之前左骁卫的大将军见过你,他们如果没有找到你,一定会在这四周盘查的!”

    唐云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长孙灵秀,因为即便告诉她,也没有用。

    长孙灵秀不过是一个司邢寺的捕头,甚至连品阶都没有。别说告诉女帝了,连接近都是妄想。若是在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恐怕女帝身边的若水会直接将她杀死。

    若水?

    唐云忽然想到,在方楚楚的宅邸里,遇见的阿巧姑娘。

    唐云从怀里取出腰牌,递给长孙灵秀:“你出去之后,拿着我的腰牌,去若水里找一位叫阿巧的校尉。现在陛下应该还没有出城,你要在陛下出城前,拦住她!”

    唐云将自己的推测和长孙灵秀说了一遍。

    白狐要刺杀陛下!

    长孙灵秀初逢大变,本就已经惊慌失措,如今被唐云一告知这样的大事,啊了一声,手中的腰牌直接掉在地上。

    “拿好了,记住,如果这一次你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说不定你父亲的死因,陛下能够让人帮你查一查,这总好过你一人埋头查找线索!”唐云将自己的腰牌重新放在长孙灵秀的手里。

    提到父亲,长孙灵秀顿时脸色一变。

    “陛下不能死,所以你,必须站出去!”唐云忽然猛地起身,冲那群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你干什么啊!”长孙灵秀起身,她忽然意识到唐云的意图。

    只见那群如同疯魔一般的人,见到唐云之后全都冲了过去,反而出口的地方空了下来。

    唐云要引开所有人,给长孙灵秀一条生路!

    ……

    神都,辰时。

    日上三竿,空中烈日高照。

    官道之上,远远已经能听到阵阵的梵音,由远而近,悠悠传来。

    隐隐有一道道铃声吹来,有一道足有五丈之高的金佛像被抬了过来,金佛像是立在一座抬撵上,由十个壮丁扛着。

    金佛像旁,各有数道抬撵,每座抬撵上有高僧身披袈裟,盘坐诵经。他们的容貌和东土之人尚有些区别,鼻梁高挺,轮廓清晰,但尽皆慈眉善目,看上去倍感亲切。

    众番僧之间,有一人身披金色袈裟,持禅杖,左手盘珠,宝相庄严,闭目诵经,坐于金佛像下。登时,四周旗云招展,猎猎作响,吹拂法器铃声作响,如入佛境。

    道路两旁已经拜倒下一片,众人齐声诵经,目露虔诚。若不是有手持兵刃的军兵在四周守卫,一定会冲过来,拜倒在圣僧座下。

    官道上的动静,渐渐传开,不少在城门边上的百姓,也跟着拜倒下去。

    与此同时,朱雀门洞开,首当其冲十七骑快马,皆为若水。随后一阵旌旗招展,羽林卫军兵簇拥着玉辂而出,其上圆顶镂金垂云,四周贴金,四柱绘有金色云龙,青色缎带绑在车辕之上,随风飘扬。后有龙旗十六面,各有一位将军虽天子车驾出行。两侧有侍者提香炉、水瓶两件,持仪刀侍立左右者三十,幡三十六,旗帜一百八十面。

    百姓拜服四周,山呼万岁。

    这是前所未有的盛况,宫廷画师脸色通红,强行控制住自己激动到极致而颤抖的手。

    他要画下这场景。

    毛笔落下,一片丹青便在纸上渐渐浮现。

    “咦,怎么有一只白狐?”画师以为是自己眼花,不过还是将那白狐留在了纸上。

    这只白狐从人群中窜过,除了画师,没有人注意到它。

    轻巧的白狐,动作飞快,一道幻影,让人误以为是只野猫。

    白狐的眼神,落在那玉辂之中的身影,忽然露出一抹仇恨。

    侍卫防的是人,谁能想到,最终发起致命一击的,是一只狐狸。

    白狐要做的,是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它要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下,刺杀大周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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