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敞开,露出一个矮小的老者。

    见人,林三川喊道:“他娘的是你啊!老王头!”瞧老王一脸迷茫,林三川将满脸的泥划拉下来,抬着下巴笑道:“这下认识了不?”

    “林兄弟,董参军!你们快进来!”

    伙夫老王还是伙夫老王,世间常说,少要稳重老来狂。想比其他董平见过的老头来说,老王是算是最风骚的一个。他会谈天会论地,更能与董平切磋对女子的独到见解。老王,算是董平的半个知己。

    走在院子里,董平又想起了那天的雪。

    现在他能回答黑宝的问题了。

    那场千年不遇的大雪过后,是永夜将至。

    “老王,黑先生呢?”

    老王面露喜色道:“黑先生考上状元了,去礼部当官了,他临走时,托我帮他看着家。”

    董平闻言喜道:“黑先生,我替你高兴。”

    老王从屋里沏出一壶茶,三人围桌坐下。

    林三川喝了口茶道:“老王头,这才几个月,戍北城咋就变成这模样了!”

    老王唏嘘一番道:“马将军被调走了,这戍北城也就城不像城了。”

    “那这守城军现在是谁管着呢?韩清淤?”林三川觉得,能把戍北城给治理成现在这般模样的,也只有韩清淤这个王八蛋了。

    老王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狗屁的韩清淤,韩清淤也走了,随马将军一块儿走了,现在军营里管事的,从前就是个裨将。陆丰,你们都晓得吧。那小子谁都管不住,稍微一个在军营里待过几年的兵油子都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林三川看向沉默不语的董平,试探的问道:“公子,这事儿咱们管不管?”

    董平摇头道:“管不了。”

    马安生是个称职的将军,但却不是一个好将军。他在戍北城待了几年,治军虽严,却没塑造出一支军队的军魂。如今他一走,戍北城重新变成一摊散沙,也不足为奇。

    老王笑道:“董参军,我看你们打扮,这次回来怕是待不长吧。”

    董平笑道:“喝杯酒的功夫,还是有的。”

    老王还是实在,他又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请董平二人喝了一顿酒。董平很纳闷,老王到底给自己置办了多少副棺材。

    几人在酒桌上喝了个昏天黑地,席间,老王说起了一件趣事。说是上个月,戍北城来了一大批人,声势隆重的将那尼姑庵里的小尼姑净月给接走了。

    任凭董平多无情,听到这话,他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是谁把她带走的!”

    老王打了个酒嗝,摇头道:“不晓得,但我从那尼姑庵里捡到了个稀奇玩意儿。”说罢,老王从怀里掏出个紫色的木牌,拍到了桌上。

    董平拿起木牌一瞧,脸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公子?”

    董平将木牌丢给了老王道:“没事儿。”

    林三川瞥了一眼那木牌,只瞧上面只刻着一个字儿,柴。

    喝完酒,董平与林三川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戍北城。

    这是一座边塞重镇的耻辱。

    从戍北城往南离开行二十里地,你能瞅见一座孤坟。那孤坟没有竖起排位,坟里埋的姓甚名谁,也没人晓得。但有一个人晓得,那是个女疯子。女疯子常年趴在坟上痛哭,她哭得声嘶力竭,闻着心碎。

    路过孤坟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连连窃窃私语。

    今日路过此处的是一老阿婆与一位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儿。

    新媳妇儿见状小声问道:“婆婆,那坟里埋的可是她的夫君?”

    老阿婆摇头叹息道:“说起来,那也是桩人间悲剧。”

    老阿婆娓娓道来,说是三年前,一位俊俏公子带着她的夫人来到此地。俊俏公子本是庙堂里一个小小的朝官,但忍受不了庙堂里的尔虞我诈,便带着夫人归隐到了世俗的边境。二人为人和善,与人交好。村里人称呼他们夫妻二人为大官人与娇娘。

    但好景不长,二人来此不久,宋辽之间的一场大战便展开了。那一战,宋朝败北,也就是在宋朝败北的那个夜里,从临安来的这位大官人,死了。他死状极残,被人扒了脸皮,挖去了心肺。而娇娘承受不住这飞来横祸所带来的打击,也疯了。

    村里人见这对夫妻可怜,便搭手将男人给埋了。自此以后,娇娘日夜趴在这坟头哭泣,一连三年,哭瞎了双眼。

    听到此处,新媳妇儿已是泪流满面。老阿婆叹口气,从挎着的藤篮里掏出两块干粮放在坟旁,便带着新媳妇儿走了。

    在不远处,董平与林三川并肩静立着。

    董平淡淡道:“你在这里待着,我过去看看。”

    林三川嗯了一声,他自诩跟着董平的这些时日,也能摸清几分董平的情绪。但在此刻,他却又有些怀疑自己到底了不了解董平。因为他现在从董平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愧疚,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愧疚感。在林三川的印象里,董平向来是没有这种名为愧疚的情绪。他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有淡淡的失落感罢了。

    董平站在离孤坟五丈远的地方,他不停搓着双手,踌躇不前。

    过了半晌,他像是下定决心般的嘟囔了一句:“老大,你真是个彻头彻底的废物。”说罢,他走上前去,双膝一弯,跪在了坟墓之前。

    这一跪,董平像是抛弃了自己所有的骄傲与骨气。他像是个罪人,在等待审判。

    在坟上趴着的女人像是闻到了一股恶臭,她厌恶的皱起眉头,口齿不清的吐出两个字来:“魔……鬼……”

    董平点了点头,他是极为认同女人对他的评价。尽管如此,他仍是扯起一个微笑,温柔道:“我是董平,你的董郎啊。”

    “董郎?”

    “对,我是你的董郎。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记得吗?这是那年游西湖时,你曾吟过的。”

    董平话音刚落,女人本已干枯的双眼突然显露出一丝明亮。她连滚带爬的跑下孤坟,一路摸索着,紧紧抱住了董平。

    她大哭道:“董郎!”

    董平拥住女人喃喃道:“回来了,你的董郎回来了…”

    忽而,董平微微皱眉,咬住了双牙。

    那女人正在他怀中乱抓乱咬着,她像是要取董平的性命,不到片刻,董平的胸前的衣衫已被女人撕了个稀烂。他的胸口也变得血迹模糊,女人的指缝里全是董平身上的血肉。

    林三川虽在远处,但他却看的仔细。他脚步一动,就要走过来。

    董平厉声呵斥道:“别动!”

    这是我欠下的债。

    林三川不忍看下去,他转过身,暗自啜泣。

    女人疯癫道:“你抢了董郎的脸,你还抢了他的心!你现在,还要来羞辱于他!”女人一边说,一边撕咬。忽而,女人安静了下来,她将耳朵贴在董平的胸膛上,仔细听着董平体内那颗心脏的跳动。

    有力,规律。

    女人如痴如醉,她面露恬淡,呢喃自语:“董郎……”

    “对,这是你的董郎。好好活着,他会回来的。”

    在三年前,董平是清清楚楚感觉到太叔倦的手刺入他的胸膛,摘下了他的心脏。那种身体撕裂的感觉,董平记忆犹新。他是死了,他清清楚楚的感觉自己死了。所以他从送善湖中被人救出来时,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地狱。

    当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后,董平便去寻找是谁给了自己这张脸,是谁给了自己这个心。这张脸的主人他并不陌生,他甚至与其还有些许交情。

    从七品,左正言,董平。

    在他辞官归隐时,曾与董平有过一番交谈。他无力改变这个世道,只能选择逃避。

    在这个小村庄里,董平见到了他的遗孀,她那时疯了,却还没瞎。在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是对着董平一顿抓咬,最后,她恢复了平静,像是这样,静静的贴着董平的胸膛。听着属于那死去董平的心跳。

    从那一刻开始,董平就明白,他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活。他肩负着,无数人的使命。

    “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我来替你改变。”

    在往南行的路上,董平与林三川一直沉默不语。

    董平抬头望着与遥远南天相接的地平线突然开口问道:“三川,从燕临出来,你便没有问过我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你难道就不怕,我把你领上歧途,带往死路?”

    林三川愣了片刻,挠了挠后脑勺问道:“公子,我能爆句粗口吗?”

    “嗯?”

    林三川顿了顿,忽而抬头望天,大声喊道:“他娘的!董平你这是瞧不起我林三川!我林三川自从决定跟着你的那一刻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我林三川怕死,我他娘的现在早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老子怕的是不能出人头地,怕的是窝窝囊囊!怕劳什子死!”

    董平呆了半天,说出两个字:“豪迈。”忽而他放声大笑道:“好!都去他娘的!咱们这次去开天辟地!去出人头地!”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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