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忖,他转身道:“适才已是小睡了一刻,不料被梦惊醒,此梦奇幻异常,儿不甚解,故而叹气。”

    姜母面露关切神色,皱眉道:“梦有预报吉凶、探知祸福之用,我儿梦境奇幻,必有所指,且细细说来,为娘也好为你参详一二。”

    姜维端坐正色道:“适才儿梦见一群人左右分立,当中一位乃是武将打扮,须发皆白,神色肃穆,手持我姜家独传的八面威风枪,直唤我为姜家小子。”

    姜母思索片刻,迟疑道:“传闻我天水姜氏先祖睢公不苟言笑,寿至八十,鹤发童颜,与你所说之人,到是有些相似……”忽又诧异道:“莫不是是先祖公托梦?我儿,你在梦中还见了什么了,快快道来!”

    姜维应了声,又道:“这位将军身后左右分立十数人,嗯,十一、十二、十三,不错,连带这位将军一起,共是十四人无疑。最远处两人,瞧着像是阿爷和阿爹,只是仓促间看不真切,难以确定。”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姜母站起身来,神色甚是激动,道:“先祖睢公昔日追随光武大帝转战南北,解甲归田后定居天水,开枝散叶,至你已是一十五代,你梦中所见这一十四人,定是我天水姜氏列祖列宗无疑。我儿,这是先祖公显灵,托梦于你啊!”

    古人敬天法祖,都相信祖先托梦一说。姜维乃天水姜氏这一支独传的嫡子,姜母已是认定姜维此番必是得了先祖托梦,怕是有要事相告,因此忙追问道:“先祖公可曾说了什么?”

    姜维叹了口气,道:“适才梦中,先祖公竖指戳儿,言我姜氏屡受国恩,满门忠烈,问我今日为何助纣为虐,污了家门名声,还骂儿是不忠不孝的子孙。”

    姜母闻言大惊失色,重重跌坐在凳子上,过了好半晌,方幽幽道:“我儿自小苦学兵法武艺,寒暑不休。出仕后与羌人大小十余战,每战必身先士卒,不避刀箭。远的且不说,上月自武都迁来的羌人作乱,若非你领兵弹压,三日而定,此时天水应已是在水深火热中了。你保境安民,州中郡中屡有褒奖,先祖如何说你是不忠不孝之子啊?”

    “是,儿当时正是这般应答。”姜维装着无奈的样子,道:“岂料先祖公...先祖公他说...他说...”

    “先祖公倒是说了什么,哎呀,可急死为娘了。”姜母方寸大乱,此刻当真如坐针毡。

    姜维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先祖公说,魏王...魏王已是篡位在即了。”

    姜母惊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一介妇道人家,也知道魏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上朝不脱履、不解剑之事。天下只知有魏王,而不知有汉帝。即便天水一地,令之所出,皆由魏王,从未听说过汉帝下过什么令旨。这世道,不曾有改朝换代之事,却已有改朝换代之实了。

    先祖以汉室忠臣自居,而姜维此时却效命于曹魏,难怪被骂不忠不孝,只是眼下世道如此,他们孤儿寡母又能有甚法子?

    姜母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陡然面临这般难题,已是有些六神五主了。她忽又想到,先祖公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托梦,必有所明示。念及此处,她猛地握住姜维的手臂,追问道:“先祖公还有何言?你且细细说来!”

    姜维搔搔头,道:“倒是不曾明言,只是叫儿抬头观望星象。他说完这句话,西边忽刮来一阵风,众先祖公便一一消散于风中了。儿也从梦中惊醒,起床抬头看天,百思却不知玄妙何在,故而叹气,不想惊扰到母亲,当真不该。”

    姜母闻言,快步走到床边,运起目力,往天上眺去。

    只见苍穹漆如墨染,群星皆黯,只北斗七星长明如故。

    姜母指着北斗星,问道:“我儿,你少时曾随大儒郑玄公的弟子学经,可知这北斗七星,有何学问么?”

    姜维道:“先生确是教导过天文之术。先生曾说,自古以来,朝廷星官皆以星象变化预测人事吉凶。这北斗七星在星宿中属紫微垣,紫微垣对应的是人间帝王,是帝星所在。”

    “原来如此,你瞧这北斗七星斗柄所指之处,却是何方向?”姜母又问。

    姜维假装着观望一番,答道:“斗柄所指,南方无疑。”

    “斗柄指向南方,莫非先祖公暗示其处有明主乎?我儿,南方如今为何人所据,你且说来?”姜母毕竟是妇道人家,只知天下诸侯林立立,她不识地理,对东南西北方向却是全然不知。

    姜维道:“此去东南方向扬州一带,为吴侯孙权所有,往西南去,为荆益二州,当下为汉中王刘备所领。”

    姜母忽转过身子,问道:“莫非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当今天子皇叔刘备刘玄德乎?”

    姜维颔首道:“不错,正是此人。儿听闻,刘皇叔领兵与魏王对决于汉中,大胜,顺势夺了汉中、上庸之地。上个月,已是进位汉中王了。刘皇叔有位嫡长子,传闻其母因夜梦仰吞北斗而得,故小名叫做阿斗。”

    姜母闻言,一拍大腿,激动道:“我儿,你,你,你如何不早说!早闻刘皇叔信义著于四海,礼贤下士,汉中又是高祖昔日龙兴之地,这位刘皇叔及其嫡长子必是兴复汉室的天命所在。痴儿,先祖托梦,必是要你投奔刘皇叔父子,辅佐于他们,这般明示,你...你竟无所察觉么?”

    姜维心中暗笑妙计得售,面上却装出瞠目乍舌的表情,半晌方道:“原来如此,若非母亲指点,儿险些误了大事。”

    但他旋即又做出为难神情,迟疑道:“只是刘皇叔远在蜀地,距此千里之遥,大战方歇,路上绝不太平。儿实不愿母亲以身犯险。”

    姜母端坐正色道:“先祖之志岂能轻违。你身为姜氏子弟,当以门楣家声为先,莫以为娘为意。况且我儿武艺高强,姜文姜武两个也是靠得住的,有你们在身边,为娘不怕。”

    姜维当下点头道:“母亲既有此意,儿也不愿祖宗蒙羞。此事就此定下,待儿细细谋划,以保万无一失。”

    姜母自然点头称是。

    姜维又道:“此事机密,倘若泄露,则是满门伏诛之罪。母亲明日作息当一如平日。便是杨姨那边,也不要透露分毫。只等儿筹划妥当便是。”

    姜母又点头称是。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姜维见母亲神色间有些疲乏,想来应是困了,便起身将她送回房中。待服侍好母亲脱鞋盖被。正要关门而出时,姜母忽小声道:“你...梦中所见,仲奕他可还好吗?”

    仲奕是他父亲姜冏的表字。姜维闻言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顿时呆立无语。

    姜母见状,讪讪道:“仲奕他即已和先祖团聚,有列祖列宗照看,又岂会不好?倒是为娘多言了。夜深了,我儿且去安歇罢。”

    姜维闻言,如蒙大赦,转身关上房门。尚未走远,隐隐听到房中传来叹息之声。

    他心中也暗叹一口气。

    上一世的知识告诉他,北斗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的方位,所以古人就根据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当下正是酷暑夏季,斗柄指南。针对母亲敬畏祖先的心理,利用这个简单的天文知识,终于说服家人。他心中原本十分高兴,只是不经意间牵动母亲心底深处最刻骨之思念,终又有些自责不忍。

    姜维独自转回房中,一夜无语。夜深人静,李氏思念亡夫,自己何尝不是思念上一世的亲朋好友呢。自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终觉不美。

    不过想到自己身负重任,心中又稍稍安定了一些。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他强迫自己睡下,这一夜酣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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