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前夕,马谡关切问道:
    “越巂之患,在夷人,而朱提之患,在豪族。朱提郡中诸宗势力,豪族占七而蛮夷占三。若欲朱提长治,必先使豪甘为俯首。只是郡中孟、朱、鲁、雷诸大姓,互联姻亲,同气连枝,未可轻制,伯约此去,不知有何打算?”
    姜维不假思索,答道:“某此去,便是要化这些豪族为贵族。”
    马谡不解其意,疑问道:“此言何意?”
    “豪族与贵族,其实颇有相通之处。他们皆拥有众多族人和依附,财力雄厚,能调动这些力量为已所用,且皆欲借助外力,保障家祚绵延。不同之处,在于贵族可接触朝政,可利用对朝政之影响,保证家族特权世袭罔替;而豪族虽有实力,却没有接触朝政之机会,即使有志于官场,也只能被先入场的贵族弹压,不受赏识,毕竟,权力官位总有限度。”
    姜维顿了一顿,转向马谡,缓缓道:
    “在郡县中颇具实力之豪族,可视为在野之贵族,倘若他们有望被官府接纳,进而接触权力,便会对朝廷感恩戴德,愿意倾力相助——某称之为向心之力;而一旦此愿受挫,其自立、叛乱之心则会更盛,某称之为离心之力。”
    “向心之力?离心之力?伯约之言,倒是有趣……”马谡缓缓颔首,似乎生出一丝明悟:
    “所以乎,李恢继承了邓方之职,其家族心向朝廷,愿全心报效。而雍闿未获南中都督之位,便离心背弃,广结党羽,高举叛旗。”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然则介于李恢与雍闿之间,也有如朱提孟琰、建宁爨习这般,举棋不定持中立态度之豪族……彼所欲者,成为贵族,家势永固耳!某此去朱提,正是要用官位与财富,争取这些中立大姓之支持。如此,向心者众,必不战而胜。”
    马谡听到这里,摇头道:“只是,方才如伯约所言,权力一物,终究有限,朝廷已立李恢为新都督,哪里还有多余官位可封?”
    姜维笑了笑,举目望天,朗声道:
    “一州一郡,自然给不出那么多权位,但若放眼天下,何处不是封侯建业之机会?这益州,终究还是小了。”
    话音刚落,一阵南风吹至,将他的轻袍吹得鼓鼓当当。
    “此人不仅军略出众,对于人心之把握,竟丝毫不在自己我之下啊。”
    马谡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风轻云淡、侃侃而谈,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胸臆之间已然大为折服。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抱拳道:“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矣。伯约此去朱提,想必早已成竹在胸。某便不再聒噪。越巂与朱提相邻,当相互辅助,伯约日后若有呼唤,便使人传个信来,某必相从。”
    ******
    朱提郡位于越巂郡以东,先秦时,就有汉人自中原迁入,繁衍数百年至今,有孟、朱、鲁、雷、兴、仇、递、高、李等大姓,其中以孟氏为豪族之首。
    孟氏这一任的族长,名唤孟琰,三十来岁,自小文武双全,为人义气,在南中负有盛名,朱提诸大姓均以孟氏马首是瞻。
    时值南中都督邓方病逝,对于这个位置,但凡有实力的南中本地豪族大姓,哪一个没些心思?
    除了建宁雍闿上下运作,志在必得之外,他朱提孟琰也是炙手可热,颇有一争之力。
    孟氏私兵数千,产业遍布朱提上下,正所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缺少者不过是朝廷的一封诰书。
    可惜刘备任命了李恢为新任都督,这直接导致不满的雍闿联络党羽,掀起大规模的叛乱。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有高定恣睢于越俊,雍闿跋扈于建宁,朱褒反叛于牂牁,局势可谓颓唐。
    以孟琰之实力强盛,自然也接到了雍闿、朱褒等人邀请他共同起兵,共治南中的亲笔信件。
    只是他本身非野心勃勃之人,也不看好雍闿之下场,故虽对朝廷颇有怨气,却依旧持了中立之立场——既不起兵作乱,也不向官府缴纳义务之外的赋税劳役,大抵就是两不想帮,一切照旧。
    如此,既不算违背南中诸豪族之间数百年姻亲,朝廷也没有事后追究之口实。
    在他的示意下,朱、鲁、雷、兴、仇等大姓亦按捺心绪,作壁上观。
    故而南中各郡烽烟遍地,唯独朱提还算落得平静。
    有时候孟琰也会感叹:“倘若这个都督位置由我孟氏来坐,南中怎会乱成这幅光景?”
    他深知雍闿、高定、朱褒势力强盛,本地官府无力与之对抗,需从蜀中调集大军镇压。
    魏蜀吴明争暗斗,斗正酣时,他正要借机看一看,刘备是否真的愿意腾出手来,靡费钱粮,派兵来平南中。
    倘若刘备不敢来,这南中王的位置,他孟琰坐上一坐又有何妨?
    他以为这场叛乱会拉锯上好些年,不想短短一个月功夫,实力最为强劲的夷王高定,就被新任的平南将军姜维迅速击破。
    刘备收复南中之决心,可谓决绝!
    这位平南将军领朱提太守,早在十日之前,就领着三千五百步伐整齐、装备精良的汉军,并四千投降的青壮夷兵进入朱提城中扎住。
    官军兵精将勇,刀剑耀目,朱提城内外,先前之颓唐风貌竟被一扫而尽。
    但孟琰并不担心。
    所谓:“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按照惯例,新任太守定会在第一时间召唤郡中豪族大户寻访民情,并借机加以安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整整十日,新太守姜维从未下达过一道传唤之令!
    这让孟琰之心情,如同七月炎日一般,十分焦灼。
    “莫非新太守以为我等阴结雍闿,忌惮之下,故而不见?”
    为做试探,他连番派出朱、鲁、雷三氏族长,以向新任太守送礼、陈情、劳军等名义拜访、示好太守府。
    太守府出动了张裔出面接待。
    张裔是刘备新任命的益州郡太守,原是要南下赴任的,只是益州郡现下为雍闿所据,只得滞留在朱提,等平了雍闿之乱,方可履职。
    以张裔一郡太守之身份出面接待豪族大姓,也算给足面子。姜维本人却始终不曾出现。
    以孟琰为首的朱提豪族,一日不曾见到姜太守本人,便一日不知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姜维这厮,当真托大!”
    一直到第十五日清晨,在经历屡次碰壁后,孟琰再按捺不住,召集朱、鲁、雷、兴、仇、递、高、李诸氏家主齐聚孟府,准备联袂拜访。
    “哼,我倒要看看,此番集合全郡大姓拜访,那姜维到底见与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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