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曹操不顾威仪,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可孔融一听到是出使河北、讯叱袁绍,身上那股大无畏的名士气势瞬间就迸发出来了。

    想到可以前往河北面刺仇人,索还妻儿,他像一只骄傲的斗鸡一样,无视曹操的手势目光,气势汹汹地出列受命,并向天子承诺,一定要不辱使命、不避斧钺,当面训斥袁绍,若袁绍不能够遵从诏令,依旧心怀不轨,那孔融就要当堂与袁绍拼了,他拼死也要为国除奸。

    曹操眼见事情无可避免,眉头紧皱,却也只能够作罢,只是心中思绪乱糟糟的,远不如之前在御帐外和阎行打趣那么畅快了。

    帐中议政还在继续。

    第四桩政事,是追赠病死的杨琦、遇刺的沮俊等朝臣,加封慰藉他们的家眷,第五桩政事是商议将司隶校尉部改为司州,第六桩政事是命骠骑将军阎行督领司、雍、凉三州,减去录尚书事职务,第七桩政事是恢复一些汉家旧制······

    曹操听到后面都已经听不下去了,心情糟糕透了,待到君臣商议完这些事情,参拜告退后,他带着随从文武,直接找上了同样告退出帐的骠骑将军阎行。

    “彦明,今日之事,你可隐瞒得好深啊!”

    想到不久前,阎行出奏遣使训斥袁绍,立即就引来一批大臣附议的情形,曹操不由恨得牙痒痒的。

    他很清楚,孔融抵达河北之后,袁绍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以往袁绍对外昭告天子遭受董卓、李傕、阎行等一班西凉军将校、乱国武人的挟持,诏书不可奉,关东州郡应该联合起来清君侧、护社稷的借口已经不管用了,因为天子名义上已经转到了兖州的手中,而兖州是关东州郡,曹操更是袁绍“党人”中的一员干将,对外,河北和兖州一向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关东、关西也不再是互相攻讦对峙的势力,为了逢迎天子,曹操和阎行都必须互相承认,这样一来,之前被孤立的阎行就可以通过曹操逢迎天子一事,借用曹操的势,转手一拨,调转矛头,将原本是关东盟主的袁绍彻底孤立了起来。

    袁绍要么就不要曹操这个盟友,悍然与关西、关东势力同时撕破脸皮,要么就得暂时收兵,做出服从朝廷天子的态度,并且上书自陈,为自己那些“罪行”进行辩解。

    否则,袁绍那伟岸的盟主形象、偌大的忠臣家声,就要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崩塌了。

    可想而知,被舆论逼到角落的袁绍,若能化解,事后一定会对自己极度恼怒。

    当然这桩事情,对曹操也不是毫无益处的,至少这封诏书,可以让雄踞河北的袁绍屈服于自己奉迎的朝廷的权威。

    而重塑汉室的权威,这是每一股奉迎天子的势力在对外时的理智选择。

    阎行不过是趁机搭上了曹操的势头罢了。

    “这桩重塑汉室权威、得罪人的事情曹公是迟早要做,那就不如今日让行先帮曹公给做成了,反正在下在袁绍口中,也是董贼余逆、挟持天子、意图窃国的武人,也不担心这一次了。”

    曹操闻言脸色沉了下来,阎行这俨然是在学进帐前的自己,那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作态啊,这若是帮自己,那就不该是这个时候向邺城遣使了。

    被占了便宜,还见到阎行这副卖乖的模样,曹操拂袖不悦,作势就要转身离开,只是走了几步之后,他又突然掉头,转身回来,眼睛盯着阎行,气势汹汹问道:

    “借孤之势,退了河北兵马之后,彦明下一步意欲何为?”

    “西进,收复关中。”阎行展颜一笑,坦然相告。

    “好,孤也要护卫天子、移驾东归,就是不知道何时可以再见了?”

    “呵呵,短则三年,长则五载,行与曹公,总会见到的!”

    “三年?五载?哈哈哈,关中残破、韩马猖獗,还是以五年为期吧!”

    曹操指着阎行,畅快大笑,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佻易戏言的模样。他在御帐之外,远眺着远空西斜的日头,再看看河东人马、兖州兵卒,还有身边年轻的阎行,他一时来了兴致,抚须长吟,兴致勃勃地说道:

    “孤自幼好音律,登高望远,必赋新诗。今日得以觐见天子,又见了彦明这样的英年才俊,可谓幸甚,胸中块垒,唯歌一曲,可以咏志啊!”

    说完之后,曹操不顾他人在场,低头踱步,就像是沉浸在创作的海洋一样,不顾威仪,手舞脚蹈,眯着眼睛吟诵起来。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曹操这副手舞脚蹈,眯着眼睛吟诵的模样或引来旁人的侧目,或引起身边人的惊诧,但是曹操却依旧沉醉其中,浑然不觉。

    身处其中的阎行内心同样震惊,用心倾听,曹操的诗句是斟酌过的,应该是平日的灵感佳句积累到一定程度,正好赶上这个重要时刻,就在曹操胸中一同迸发出来的。

    现实主义者的狡诈酷烈此刻在曹操的身上淡去,理想主义者的浪漫色彩则闪现斑斓。

    曹操虽是党人,但与经书传家的袁绍不同,他好音律,幸倡优,擅工书法,行事也与恪守礼法的士人大有不同。

    此时听他的诗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将今日所感,心中向往的一个理想治世通过诗句娓娓道来,虽然阎行粗鄙,不擅长儒家经典,可对曹操的诗句还是能够大致听懂的,这也让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这曹操的才情,只怕在汉末乱世的群雄之中,当属第一人啊!

    曹操作为尊者,当场赋诗,众人不好无视,况且曹操的诗是真才实学,歌咏一毕,曹操亲从无不赞叹,就连阎行一方也不得不衷心地表达佩服之情。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曹操意气风发,大有述尽平生之志的兴头,他当场想到什么,立马就回头看向自己的亲从,大声呼喊:

    “文侯,身边可带有好酒?”

    “带着呢!”

    作为曹操的亲从,乡人丁斐颇为熟悉曹操的性情,听到曹操一喊,立马就提着随身带着的酒囊,兴冲冲地递了过去。

    曹操痛快地朝口中灌了几口美酒后,才尽兴地抹去胡须上沾染的酒水,大呼痛快,继而看到了还驻足一旁、不好离去的河东人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朝着阎行扬了扬酒囊,欢笑问道:

    “沙场征战苦,若归来有美酒洗去征尘,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彦明,你也要来一点吗?”

    阎行看着曹操手中的酒囊,淡然一笑,婉拒了曹操的美意。

    “让曹公见笑了,三河之地颁布禁酒令,行榷酒之政(官营酿酒、贩酒),上至牧守,下至黎庶,无大酺之令,皆不得饮酒。行虽好酒,今日却是不敢抗法!”

    听完阎行的话,曹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点点头,深有同感地说道:

    “好一个虽好酒,不敢抗法!令行禁止、以身作则,孤算是明白河东军容严盛的缘故了!”

    他当即转首将手中的酒囊抛回去给丁斐,肃声说道:

    “文侯,从今日起,所有人都要提醒孤不得再饮酒,有违者以军法论处!”

    “诺!”

    丁斐看到曹操严肃的表情,吓得连忙应诺,将酒囊重新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曹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了。

    经过了阎行拒酒的这个小插曲之后,曹操不再说笑,表情严肃地带着亲从,和河东的阎行等人一同返回军阵。

    双方准备各自归营,今夜天子依旧由河东人马和董承等人守护,待到明日两家分道扬镳的时候,天子百官、后宫家眷等一众车骑人马,再由曹军一并迎走东归。

    只是待到上了马,心中其实还挂念着刚刚事情的曹操又突然朝阎行喊了一句。

    “彦明,今日你既然不饮酒,那就等到五年之后,你再来新都,孤尽地主之谊,请你痛饮一番!”

    阎行本来已经拨马准备告辞,没想到曹操还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不肯放下这件事情,他嘴角一扬,本想出言反击,只是想到了当下的形势后,反而笑了出来。

    “曹公,乱世汹汹,兵戈纷扰,想着要称孤称王的人不知凡几,你接下来要辅弼天子,又身处四战之地,努力努力,莫只顾着要请我这顿酒,怕是他日两家相逢于邺城,连痛饮的酒钱都拿不出来,那就真是人生憾事了!”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听了阎行的话,曹操顿时乐了,抚须大笑。

    “若是你我皆到邺城,那孤向故友讨一杯浊酒,还是有的。嗯,彦明知孤啊!”

    “曹公今日奉迎天子,何止在下知公,天下人亦知曹公之志矣!”

    阎行回了一句,不再与曹操赘言,选择告辞离去,统军归营,曹操却不急着离开,而是手搭凉棚,望着阎行远去的人影,抚须微笑,若有所思。

    此时兖州的文武见到曹操沉思不言,也不好催促统军归营,只能够耐着性子等待,倒是郭嘉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慢慢地踱到曹操身边,挑起眉头,也手搭凉棚,学着曹操的模样,揶揄笑道:

    “明公念念不忘,以为此人如何?”

    曹操闻言,转首看向了学起自己姿势的郭嘉,他呵然一笑,也不怪罪,这就下令整军归营。

    只是调转马头,经过郭嘉马鞍边上的时候,曹操瞥向笨拙驭马的郭嘉,轻声说道:

    “你之前看得很对,此子不除,当为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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