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宫是历代齐国王后的寝宫。宋国入主白玉宫后,宋武王并未立后,新宋王刘瑛也未立后,所以长熙宫一直无人打理,一切恍如昨日。

    萧忆看到记忆中的陈设竟然连位置都未移动过,只是落了十年的尘土,不禁泪水盈眶。她在母后的寝室里沉默地站着,不敢去触碰任何物品,生怕挪动了什么,记忆就被破坏了。母后惯用的茶具还摆在桌上,床前的梳子上还留有几缕青丝,这里似乎还留有母亲的味道。

    刘瑛一言不发地看着萧忆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瘦弱的腰身、纤长的发丝,他的心也在微微的疼痛。如果当年,他娶了她,她是否就不用颠沛流离十年之久?虽然父王是一定要灭齐国,但他至少可以陪伴她度过那些艰难伤心的日日夜夜。

    萧忆又沉默地走进自己的寝室。床头是父王送给她的桃木琴,那是她三岁时的生日礼物,是她最爱不释手的玩物。母后请了齐国最好的琴师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学得很快。有一次国宴,父王叫她弹奏一曲,于是便有了齐国公主五岁善琴的故事,闻名九州。那年她被送去姨母家玩,走得十分匆忙,竟忘了带上这把琴。本以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跟这琴重逢,本以为战火之中这把琴已经被宋军焚毁,没想到,它竟在这静等了她十年。

    刘瑛说:“忆公主,长熙宫中的东西,你想拿走什么,都可以。”

    萧忆回过神来,轻叹道:“我想拿走父王送给我的桃木琴,还有母后用的那套齐白玉茶具。其他的,太多了,拿不走。”

    刘瑛说:“我记下了。你们走时,你的琴和你母亲的茶具会在送你们离开的马车上。”

    萧忆本想道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谢你什么?谢你的父亲逼死了我的父母?谢你的宋国灭掉了我们的齐国?还是谢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还给了我?

    她转身走了,又去看她哥哥住过的寝室,也在长熙宫中,一切如旧,人却杳茫。

    如此一天,萧忆沉默地到各个宫殿巡视,刘瑛与她并肩而行,一言未发。午后下了场小雨,萧忆和刘瑛就在邀月楼上赏雨。宫人送来了一些茶点,萧忆边吃,边遥望着雨中朦胧的白玉宫。一盏茶的功夫,雨停了,天边有道细细的彩虹,遥远如童年。

    萧忆问:“怡人园的花开得好吗?”

    刘瑛说:“很好。”

    “我想去看看。”

    “好。”

    怡人园的花种类繁多,有从九州各个地方引进的花种。萧忆看到眼前繁花似锦,心情舒朗了一些,说:“传言我的祖父齐孝王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修葺了怡人园,还请各国的花匠来这里种花。母后喜欢画画,每年这时候都来怡人园画花鸟。”

    刘瑛说:“我也很喜欢这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春天有七里袭人的丁香,夏天有接天连叶的荷花,秋天月下弹琴赏菊、冬天雪中温酒赏梅。我常来这里,每一次流连忘返,只觉得人生得此怡人园,也足够了。”

    萧忆忽然指着几根枯枝,说:“这是雪荷,冬天开花,你可见过?”

    刘瑛说:“见过,晶莹剔透,人间仙品。我特意吩咐花匠,夏天不要伤了这些枯枝。”

    萧忆话里有话地说:“雪荷是蜀国西岭里的珍贵药材,能解百毒,却唯独解不了一种毒。”

    刘瑛好奇地说:“是什么毒?”

    “相思蛊。”

    刘瑛浅笑,说:“我听过相思蛊,那是九州之内最狠毒的无解之毒,而且中毒之后,因人而异,有些人三五天便毒发身亡,有些人一两年后才慢慢死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中毒者必死。”

    萧忆不敢直视刘瑛的眼睛,她低头看花。

    刘瑛问:“你还想去永泰殿看看吗?趁着天还没黑,从这里到永泰殿还要走一大段路。”

    萧忆苦笑:“那是我父王的寝宫,你父王和你都住过那里,一切也不会如旧,不看也罢。”

    刘瑛说:“走了一天,也累了,不如就在这园子里休息到用晚饭吧。”

    晚饭时分,一个年长的宫人划着一叶小舟,从接天连叶的荷花湖中驶来。宫人说:“大王、姑娘,请上船用膳。”

    萧忆惊奇地看着小船上布置精细的一桌佳肴,还有一支摇摇晃晃的红烛,却没有荷花尽头的晚霞更红。刘瑛踏上船,对还在岸上原地不动的萧忆说:“忆公主,你来宋国这么多天,却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宋国菜。今日我请你吃一顿宋国风味的家常菜,你不会拒绝吧?”

    萧忆悲伤地看着他,移步踏上了船。

    宫人将船划到了湖心,四面八方的荷花,纯净无暇,在雨后晴空的晚霞里美得令人窒息。船上的青衣公子,如琢如磨,温文儒雅。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令她愧疚的包容和令她心动的倾慕。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在各国来使面前举止颇有威严的宋王,竟然陪她在白玉宫中徒步走了一天之久。她躲避着他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在他看向远处的荷花时去看他清隽的侧脸。

    刘瑛似知她在看他,微微一笑,说:“我陪你走了一天,晚上陪我去摘星台吧。”

    萧忆没有推辞。宫人将船划向了荷花湖的尽头,那里有一座遗世孤立的白玉高台,九十九层齐白玉台阶环绕错落、纤尘不染。

    刘瑛和萧忆一步一阶地攀爬,到达台顶时已是繁星漫天。

    萧忆说:“没想到这样轻松就爬到了台顶。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能在这爬一整天。”

    刘瑛说:“我是第一次在这台顶看星星。”

    萧忆说:“白玉宫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惜今日太短,我没办法……”本想说“没办法带你去看所有好玩的地方”,但又觉得这白玉宫如今已是宋王的宫殿,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能说带他去看呢?

    刘瑛说:“我儿时在宋国旧都的宫殿长大,少年时又搬去了封地,实际在这白玉宫里住了也不到一年而已。白玉宫很大,我忙于政务,的确不知道太多好玩的地方,还请忆公主指教。”

    萧忆摇头说:“我所说的好玩之处,都是小孩子嬉戏的地方罢了。”

    两人望着满天繁星,沉默着。萧忆忽然问:“宋王上次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说你中了毒,自知命不久矣,随着江湖游侠在各地游玩,但身体日渐不好,就回了封地。后来呢?”

    刘瑛娓娓道来:“后来,我就准备在封地等死,但是卫国的霍云大侠不答应,硬是拉着我随他去蜀国寻访一位神医。这位神医名叫薛久命,是蜀国药王山的掌门,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才,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蜀国最有名的用毒和解毒高手。我们到药王山时,他见我奄奄一息,又身中奇毒,便来了兴趣,于是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闭关研究我体内的毒,竟将它给解了。于是我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封地,然后又生龙活虎地活到登基。”

    萧忆再不忍看他那温和随意的笑容,心中纠结万分,最终坦言道:“宋王,你可能要辜负那位薛神医的一番辛苦了。”

    “此话怎讲?”

    萧忆说:“我刺破了你的胳膊。那玉钗上……我涂了相思蛊。”

    刘瑛顿了片刻,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平日的温暖随和,而是渲染得夜色更加凄凉。“唉,九州诸王,恐怕再难找到一个如我一样悲惨的王了,总是被至亲至爱的人下毒,而且都是必死的毒。”

    萧忆听到“至亲至爱”一词,心中竟徒然一颤。

    刘瑛说:“当年父王为了巩固我异母哥哥的太子地位而给我下毒,我想母亲可能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她为了乔氏一族的荣华,竟然没有出手阻止,而是放我到江湖上自生自灭。再后来,我活着回来了,母亲看我绝境重生,愧疚到偏执,竟然暗中派人害死了哥哥。她怎知道,我与哥哥虽是异母兄弟,却是至亲至近的真兄弟。哥哥没有为了自己的王位而害我,反而及时告知我下毒之事,但我的母亲却让族人害死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为哥哥做,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母亲害他之事,直到我登基后才查出真相。忆公主,你虽国破家亡,有家之时却是其乐融融。我这个倒霉的宋王,却一直活在宫闱争斗之中。死对我而言,倒是一种解脱。活着,不过是为了尽忠尽孝,担起一份责任罢了。”

    萧忆凝视着刘瑛的侧脸。她从不知道,她要刺杀的宋王竟是这样一个男人。她没有去打听过,因为她一直抱着必杀的决心,不需要去了解她的猎物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唯独听陈国国相的公子提过几句:“新宋王不如他的哥哥,既没上过战场,也很少有关于他的传闻,恐怕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傀儡罢了。不过好在他是老宋王的嫡子,他哥哥死了,自然是他名正言顺地继位,否则宋国就会有王位之争,影响国本。宋国吞并卫国和齐国才十年,此时若动国本,对宋国十分不利。他这个傀儡倒还是重要的。”她何曾想到,原来这个宋王并不是传闻中的软弱无能,而是看破生死后的云淡风轻,原来他的遭遇如此可怜,为了尽忠尽孝而活,但令他尽忠孝的人,却一个一个都来害他。

    刘瑛转身,与萧忆四目相视,她的眼里充满悲伤怜悯,他的眼里清澈无波。刘瑛说:“萧忆,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明目张胆来杀我的人,我很欣赏。不仅明目张胆,而且是当着众国使臣,当着天下人的面。”

    萧忆说:“相思蛊毒,是世间无解之毒。与其听你说这么多,不如当日就与你同归于尽。”

    刘瑛笑说:“你打不过我,我们不可能同归于尽。”

    “你还笑得出来!”不知为何,看他笑得云淡风轻,萧忆却突然痛苦起来。

    刘瑛收了笑容,认真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活得更快活吗?”

    萧忆沉默了。短短数日之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说“会”,但是这些日子,她听了刘瑛的故事,感受到他对所有人的包容,感受到他的温和细腻、他的隐忍坚强……现在的她,竟因为知道他中了相思蛊毒而难过心痛。世间少了这样一个男人,从此之后,蓝天绿水都会少了一抹颜色。更何况,她杀他,他却给她一条生路。她虽为了尽忠尽孝而杀了这个宋王,但她会永远活在歉疚之中,不是对宋王,而是对眼前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刘瑛见她不回答,温柔地说:“忆公主,其实从你告诉我怡人园中有能解百毒却解不了相思蛊毒的雪荷时,你就已经不忍心杀我了吧?”萧忆被他看破了心思,羞涩地低下头。刘瑛说:“你一整天都悲伤地看着我,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你故地重游,所以心里难过,可是你扪心自问,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萧忆抿嘴不答。刘瑛稍向她移了半步,用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她。他低声问:“此处就你我二人,没有宋国国君,也没有齐国公主,只有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毒杀他的刺客,只有一个仰慕一个女子半生之久的可怜男子和一个想要刺杀他半生之久的悲伤女子。临别之际,可怜的男子只想听他仰慕半生的女子说一句真心话。”

    萧忆颤抖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滑下台顶。刘瑛抢上一步,半抱住她的腰,她才没有跌落。她心如鹿撞,声如蚊蝇:“什么……话?”

    刘瑛说:“如果我明日死了,你会开心吗?”

    萧忆依旧不回答,眼角却滑落了一滴泪,晶莹如天上星。

    刘瑛心中荡漾,蓦然吻上那颗泪珠。萧忆闭上眼睛,更多的泪珠滑落。为什么,她竟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爱上一个她发誓要杀掉的人?为什么他竟是这样的!

    仿佛过了十年之久,刘瑛的吻夹杂在萧忆的泪水中,湿湿糯糯,从脸颊到嘴角,他眷恋不舍,她纹丝不动。他忽然停止了,静静地看着她。她睁开眼睛,睫毛都在颤抖,却不敢去看他。

    他轻声说:“萧忆,不要再让仇恨腐蚀你的心。退一步,人生还很长很美,过两日,有些年迈的宫人会领旨返乡,你们随着他们一起出宫,不会引人注意。泰安会亲自护送你们出城,一路南行,到了楚国之后,酿酒、弹琴,嫁一个如意郎君,你的爹娘也会高兴的。”

    萧忆问:“那你呢?”

    刘瑛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我中了你的相思蛊毒,终老白玉宫,一生一世都难治相思。”

    萧忆心痛如绞,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忍,还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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